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余烬录:浮生惘然 > 第23章 算账全文阅读

小眉用并不夸张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叫孟沅听得毛骨悚然,缩在毛巾被下打了一个寒颤。

也许罢,在无知无觉的时候,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先知先觉往往是痛苦的,痛苦的根源,在于人力的渺小无法抗衡世事的巨轮。明明知道,明明了解,却无法改变命运的馈赠与捉弄,甚至,连挣扎都不能够。后知后觉同样痛苦,因为后知后觉的人,毕竟是知晓了,在事情完结之后的知晓,悔不当初的哀伤、自怨自责的痴语,桩桩件件都使人无奈,让人痛苦不堪。真正可能觉得完美幸福的人,大概反倒是那些不知不觉的人,他们迟钝或者就完全是麻木,他们任由摆布,根本就不抗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或者不希望抗争。有时候,最被人嘲笑的,不是鲁而钝的人,却是那些智者,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恸!

农村的女孩子,也许她们本身并不会为自己悲哀,她们说不定就这样亦会满足:嫁到一个不打骂她有时候对她也挺好的男人,侍奉两三个宽容不刁难的长辈,养一群猪仔鸡仔,守着几个孩子跟青砖的瓦房几间,缸里有米、院里有井、桌台有菜,灶上有肉,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能赶个场添上一两件新衣裳……也许城市女孩子孜孜以求却怎么也要不到的“幸福”,在她们知足的心态下,很容易就有了。

然而,若生在那种环境下,自己真的会是那样吗?没有思想、没有个性、没有知识、没有胆识,既不会欣赏落日孤烟,也不懂吟诗颂词品文章,既不会用充满激情的心看待美丽的世间万物,也不会用冷静的头脑分析周遭的境遇,有的只是盲目而微渺的快乐,虚弱而凌乱的要求,追求的不是从心的境界,而仅仅是身体的满足和衣食住行的无虞。那种生活,对于一个要求有自己头脑、智慧、理性、判断力与意志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可想像的空白。

孟沅无法再纵容自己再这么联想下去,她不可能落到那种愚昧混沌的状况下,哪怕——在愚昧混沌中可以获得满足。宁可清醒地痛苦,也不要虚假的快乐。感谢上帝,更偏爱佛教的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我生在了城市,生在了我的家中,而不至于让灵魂埋没于尘土。在那一瞬间,她更感谢的是父母,因为父母给了她受教育的机会,给了她把握住自己命运的可能性,给了她争取自我的钥匙。

她向小眉说:“我想,我应该不会那样的,就算生在农村,我也会努力自学,我也要改变自己注定的命运。”她在说这话的一秒钟内,想通了很多事情,“我们还是会争取的,因为我们的心不会太认命,小眉,是不是?求的从来就不是出人头地的那种颐指气使,我只要求过自己的生活,享受我可以享受到的生命。同时,无愧于天地良心。我们还不至于屈从于命运的庸碌。小眉,你记不记得那次遇到的行脚僧,他说过,我们都是有慧根的人?”

小眉笑道:“那阵子我们才多大?顶多上初中吧,我看那个和尚不靠谱,好听点叫句句机锋,不好听点叫信口开河。这种事你还当了真了。”

“我觉得那肯定是个高人,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我们都不会甘于做小市民的。我自然当真,有慧根,才会悟道。”

“好了好了,我不来跟你谈什么佛呀道的,你这个人对于玄学向来是有瘾,一说起来就入了魔障,抽也抽不转来。”小眉一听她的长篇大论又要给引出来,连忙打住,“阿周的事,你说怎么办?”

听到阿周的名字,孟沅才想起她俩谈的正事。

阿周面临的是现实:离开这里,回乡下嫁人,也许从此,再也没有重返城市的机会,青春埋没在黄土之间,虽然,这是大多数农村女孩的宿命,但是,不能改变吗?

“阿周家里到底差人家多少钱?卖女儿也得有个身价吧?”孟沅问。

“听她说是六千八百块。”

六千八百块?只值有钱人的一瓶名酒、半件西装。在这里流光溢彩的夜色下,夜总会的莺歌曼舞里,有的是有钱人一掷千金的跋扈嚣张、财大气粗,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么一点点钱。在他们口中,酒气四射而又满不在乎地甩出一迭迭票子说:“毛毛雨、湿湿碎啦!”孟沅并不嫉恨有钱人,他们或许挣钱的方式各异,但他们毕竟也是在用自己的头脑或者能力在挣钱,即使是起/点不同,但那也只是老天爷的偏心。但她极不喜欢的是他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哪一天自己也有了钱,许多许多的钱,一定用来帮助社会。”

后来她发觉了自己的天真,也许,病态的社会,她根本没有能力帮助。

她并不喜欢批评时势或政治,也不喜欢和别人讨论社会风气一类的问题。她总是觉得作为平凡人,是没有权力也没有必要评论这一切的。平凡人的世界里,说再多的政治改革,骂再多的时势,或者怨再多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除了叫自己牢骚满腹之外,又能改变些什么?自己没有能力做到的事,她也极少去评论,因为不公正。她自己以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去帮助别人,帮助那些同她一样渺小的平凡人,做好自己才是正道,那些大道理大口号,不说也罢,道德绑架一类的事,她更不屑。

她对许多事情的确是不满的,但如果无力改变,抱怨,又有什么用呢?让自己的无力感跳出来指责自己的无能么?那岂不是更难受一些?如果,抱怨可以化解一些戾气,倒也算有价值,但更多时间,抱怨却只会积累更多的戾气,让人不安,而已。

她不抱怨,不代表她不抗争。对于现实,她有一份不为旁人所知的固执。她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也会接受随之而来的任何后果,努力过后即使是失败,她也能接受现实,并且相信,能够获得的就是自己可以获得的最好的结果。

她永远用乐观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其实是悲观的人生。人生苦短,因此所有的婴儿来到世间,都是以一声啼哭作为开始,而最终在亲人的啼哭声中完结人世的历程,然而在这些苦痛中,终究会有快乐,能够从苦痛中寻求到更多的快乐,是人生的价值。

大部份人选择的快乐方式,是利已,只有极少数人选择的快乐方式,是利他。这就是平凡人与圣人的差别。

孟沅觉得自己做不到完全的利他那么伟大,她只是遵循自己的教育跟良知。她选择的方式,最好是双赢,次一等是不损人而利已,如果实在只能损害自己才能给别人更大的得利,她觉得小小的损害她也能承受;她很容易就会原谅别人的自私,因为她懂得自私是人的天性,而道德则是后天教育的成果。她可以忍受别人对她小小的伤害,至于主动去伤害别人的事,她还做不来。

如果说宗教对她的影响的话,她对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倒是真有一份从心底而来的认同,小眉的说法却是另一样:“既然佛跟你都已入地狱,那我又何必再去,免得挤。”说得孟沅哭笑不得。

“有那个心,却没那个力,白白把自己搭进去,却改变不了任何事,你这叫枉作圣母!”这是小眉对孟沅的评价,她其实说得很有道理,可惜,孟沅不听。

***

阿周面临的问题,其实就是钱的问题。

六千八百块钱,并不算太庞大的数目,却几乎可以葬送一个女孩的一生。人与人,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

孟沅正在努力为阿周算账:“阿周的工资一个月有两百二十块,她在这儿基本可以不用花钱,你我有时会额外给她点钱,买菜买水果的钱多少也能剩下一点……”见小眉挑起眉毛,她说,“你别这样,这个钱你一直是知道的,阿周算很老实了,每天报帐基本没剩多少……”

小眉转头看她,台灯的阴影下,显得小眉的脸色阴晴不定,不过她的声音倒是没多大的波动:“这个我从来就不怪阿周,她攒两个小钱我肯定睁一眼闭一眼,只是没料到你这个有道德洁癖的,居然可以容忍。”

孟沅道:“行规嘛,我有什么不能容忍的。道德是要求自己的,又不是要求别人的。你别打岔,听我算账。逢年过节肯定也要多给点,人家做得卖力,明年涨工资也应该……这样两年下来,顶多两年半,她也就够钱还了,她家里干嘛要这么逼她?非要搭上她一辈子。”

“我想不光是钱的原因,只怕环境也是一个因素。农村的女孩子都结婚早,不然会被村子里人指指点点,光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十回八回。”小眉这时候才把自己一直的想法说完,“再加上他二哥这次结婚,说是换亲,说不定非要把自己妹妹嫁过去人家才肯把妹妹送过来,不然就成不了。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听说过。”

孟沅在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知道,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钱的数额大小。

“这样好不好,小眉,我们先借钱给阿周,让她不用回去了,以后再慢慢还给我们。”

“我这样想过,可我们毕竟才认识她多久,底细我们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以后她走了,我们上哪儿找去?难道去她老家要人?现在外面的世道,啧啧,水深着呢!”小眉考虑事情要想得更深入些,“再说了,如果真是换亲,你给钱人家也未必肯退婚,说不定对方就是只要人,阿周的哥哥也一样,等着结婚哪——自己妹妹不嫁过去,人家也不嫁进来,所以才急。”

“阿周跟我们处了这些天了,应该人品没什么问题,不会是那种骗了钱就跑的人。”孟沅也在仔细思考小眉的话,“换亲这回事,倒确实是个问题。我再想想有其它办法没。”

“人心叵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梗直,一是一二是二的。你就是吃亏在这点上,吃一堑还不长一智,你觉得上当还上得不够是吗?”小眉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忙闭口不说了。

吃亏?上当?几时啊?孟沅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还是先来想怎么解决换亲的事吧。”小眉继续阿周的话题。

两个人闷了头都在想。听到外间传来声音,想来是睡在工人房的阿周起夜,一时间两人也都没说话了。

孟沅想起阿周说过,她大哥结婚的时候,彩礼是六千六百六十块,加上买家俱,办酒席,一共花了八千多块钱,那么,这次她二哥结婚,如果不用换亲的办法,如果有一万块钱的话,应该也够了吧。

“小眉,如果我们借给阿周一万块,加上她这两个月自己有点积蓄,她二哥就可以重新找个媳妇,至少不用拿阿周去换亲了,对不对?”孟沅说道:“我相信阿周,先借钱给她,以后从她工资里慢慢扣。我最近手上没多少钱,你担心的话就借钱给我,我自己来借给她好了。”

“神经病,你才生完病哪有多少钱,还要存起来寄回去的。我反正不借给她,两下买衣服也花光了,算她替我存钱好了。”小眉干脆地就拒绝了孟沅的要求。“再说了,阿周是我请的,又不是你请的。”

“就是呀!如果她走了,你上哪儿去找那么合你口味的厨子去?”孟沅跟小眉开起玩笑来。她也不想再去追问小眉刚才那几句不相干的话的含义,反正小眉是绝对不会解释的,“借给她的钱我出一半,你我风险共担,公平合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