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孟沅一直是很忙的。
阿冰离职之后,老板并没有再添补人进来,阿冰手上的大部份工作都移交到了孟沅的手上,加上她原本就要完成的事情,一下子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地忙乱。朱珠几次曾她抱不平:“阿沅,你要找老板加工资啊!凭什么一个人要多干半个人的活?”
她只有反过来安慰朱珠:“我自己原本挺闲的,忙一点总比无所事事的好。前段时间又请了这么久的假……”
其实阮琳早就向她提起过加薪的事,但阮琳自己本身是没有这个权限的,所有的薪酬都是由老板周富益亲自定夺。老板是个很吝啬的人,他连对自己都刻薄,更不必说对手下人了。国内部的薪资高,主要是提成拿得高,公司初创时期,他没有料到国内的厂商对于项目的需求缺口有这么大,所以当他按比他大马公司标准低一半的比例来定提成制度的时候,他也想不到最终员工竟然可以拿到那么高的提成,但自己拍板公布的事,他总不能自食其言去降低,所以他自己虽然一直在心痛每个月都要多发那么多钱出去,太不划算,却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每每当他心痛那些提成时,他就只好多看两眼财务报表上的“收入”那一栏,聊以安慰,毕竟提成拿得高,就意味着公司的收入也高。他是巴不得每一分钱都能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才稳当,再富足的生活,也给不了金钱带给他的安全感,这几乎成为一种病态的爱好。难怪阿冰在送别宴上,拿一句话就把他给勾画出来了——我们那个周老板,简直是涂了柏油的铁公鸡,一毛不拔还倒粘!
整个公司里人都对薪酬十分敏感,可如果胆敢向老板提出加薪的要求,老板心情好时,一般会翻你一个白眼,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而心情不佳时,甚至会大发雷霆,令得大家噤若寒蝉。
只有阮琳是个例外,她是公司里唯一的一个敢于跟老板争论薪酬的人。阮琳实际上很卫护她部门众人的利益,在孟沅这件事情上,她就已经跟老板谈过两三次了,但老板满不在乎地说:“上班时间嘛,就是要紧张、紧张再紧张,我不养闲人的。”但当他看到孟沅在加班赶文件时,又会说另一句:“大陆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才会搞成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
孟沅觉得当场给他两个耳括子也不过份——然而他终究是老板,一根毫毛也动不得。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阮琳对孟沅,要格外照顾些。
***
这天晚上,孟沅觉得精神很差,头天才加了夜班,赶方案、出报价,往返函电确认……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加了会儿班回到家,又被小眉告诉说,小丁打电话过来找了她好多次,又缠着要她公司的号码。除了小眉,孟沅从来不把公司号码给其他人,她生怕工作时间接私人电话多了,影响工作效率,同事们也会有怨言,这些方面她总是很自觉的。小丁问过她几次,她坚持不说,只说下了班她一准儿回家,有事找她很容易的,上班时间找她也没用,工作时间不方便接私人电话的……云云,小丁也无可奈何。
可这时吃好饭,她已经累得眼皮子直打架了,也没听清楚小眉还在继续说什么,随口应付了两句,就胡乱冲了个凉,赶紧倒头去寻周公。
睡到半夜,她是被灯光猛然惊醒的。
小眉开着床头的台灯,怔怔地在想什么事情。明黄色的灯光在暗夜里分外刺眼,她伸手遮挡了一下,含糊地问:“几点了?还不睡?”
“你还是很累是不是?”小眉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有点瓮,“想跟你谈点事,看你没精打彩的,就没说。”
孟沅嘟哝了一句:“明天再谈好不好?”她闭上眼翻了个身,背向灯光继续睡,“困死了,我要睡觉。”
灯光还亮着,小眉靠着床板坐着,手里抱了个抱枕,孟沅睡眠一向浅,有光或者吵了,她都睡不着。她侧过身子眯缝着眼向光亮里瞧上一瞧,思量了一下,就磕磕碰碰地走出去开冰箱,先灌半杯冰水,又格叽格叽地嚼着一块冰回来,这下也倚在床头了,向小眉说:“好了,什么事,你说吧,我也不睡了。”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小眉需要跟她商量,事情不解决,她也不会睡得安稳。
“阿周说她明天要走。”
孟沅听到“走”字的第一个反应是十分陌生,但立刻,她就醒悟过来这个字的含义。
“为什么啊?不是做得好好的,也从来没听阿周提起过,这么突然?”她条件反射地问了这一句。
“我也是刚才晚上才听她讲的。她说她明天一定要走,要回家去。我开初问了好半天,她也不讲原因,后来连眼泪都止不住了,说她也不想走,但是没办法,一定要回去。”
孟沅细想这段时间以来,阿周的一举一动,现在仔细回忆,的确有一些怪异的地方。记得她曾有两次想跟她讲什么,后来一混都没说成,也就忘了再多追问。阿周为什么一定要走?又走得这么急?连一天都不肯多呆。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阿周一向胆子小,跟她们俩个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她绝对不会莫名其妙地就要离开。
“你有没有骂过她?是不是你不经意间说话语气重了?阿周很敏感的。”孟沅问道。小眉的脾气有时候有点大,因为这两天她自己实在是太忙的缘故,也没注意到阿周是不是受了小眉的责备,因为生气或委屈才要走的。
“没有啊?我一直对她挺好的,前天你没回来吃饭,我还带她一起去吃大排档呢。不信你自己问她。”小眉的语气明显是受了冤枉后的不甘。“你倒是先听我说完啊……”
“别急别急,我也是随口问问。”孟沅忙解释道:“我是真不明白,那阿周为什么会突然说要走?”
“后来我再三追问,她一直哭,哭得那个伤心啊……等她哭完了才告诉我。你知道阿周的家境吧?”见孟沅点头,小眉又接道:“她家里穷,上次她大哥回乡娶媳妇,就是因为没钱,东拼西凑才办成的喜事,家底都掏空了。阿周出来打工也才不到半年,来我这儿前因为没文凭,工厂的保人出事后就没了工作,直到我们这儿后才算安定一点,可也没存下钱来,接济不了家里多少。你知道她弟弟妹妹都还小,指望不上。”
孟沅点头,阿周家里的事,以前多少晓得些,她家里人口多,偏重父母身体不好,无法外出打工,几亩薄田的收入,也就勉强维持吃饭,弟弟还能上学,妹妹则早就辍了学在家帮忙干活;家庭责任这付重担,一直都牢牢压在她羸弱的肩头。
“这次是她二哥要娶媳妇,家里再也凑不出钱来了,实在没法子只好拿她去换亲,说是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就等她回家过门。她一推再推,死活不愿意,家里电报也来了好几封,最后这次是人家男方家亲自打电话过来,说人再不回去,就得把彩礼退回去,彩礼早就转手给了她二嫂家,她家哪里退得出来?她妈都急病了,躺倒在床直哼哼,这下阿周才没了法子,只能走。她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回去嫁人,她根本不愿意,也舍不得我们——唉,她连自己许给哪家都不知道,最怕是东村头那个快四十的老光棍,老丑不说了,脾气还坏,就是听说去年在外头积了两个钱,她说电话里听起来像他,她都要怕死了,可是……没法子。”
孟沅觉得自己在听小说故事,她甚至怀疑是自己没睡醒在做梦,还是自己听岔了?阿周的经历怎么像是一篇怎么听都跟现实相去甚远的陈旧故事呢?
“阿周才多大?”
“十九岁吧?顶多不超过二十,比我们小多了。”
“这么小就是出嫁,还是去给她哥换亲,她家里人是不是太过份了?”孟沅有点不太明白。
“所以说,农村的女孩子就是可怜,阿周这个年纪在她们那儿说不定还是‘大龄未婚’呢。我记得阿周说过,她家里的女孩子好多都是十七八岁都当妈了,她大姐出嫁的时候也才十六。”小眉的神情却不是太激烈,“农村女孩子最大的功能就是给娘家当完长工之后,被一笔钱卖到夫家去继续当老妈子,侍奉男人跟公婆,外带养一大群小孩子。”
“如果是我落到那种地步,我才不会回去。”孟沅道,“
“你不回去?让你亲妈急死?让你亲哥打光棍?让全村子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小眉叹道,“不要把阿周相像得有那么强大。我告诉你,她要不就是自觉回去,要不,就是让她家里人抓回去。途径不同,结果一样。”
“那我肯定跑了,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有一个可容身之所。不然,宁肯死了倒干净。”孟沅心下这样想,嘴上不由得就说了出来。
“你若生在农村的话,根本就不会跑或者死,说不定你连出都出不来!你不可能有现在的教育程度,甚至有可能连上学识字的机会都根本没有。你从小就会被灌输男尊女卑的观念,只会学会顺服。你不可能具备如今这种自尊自强的意识,你只会听话,不听话会被打到听话为止。你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男女平等的观念,你只会拿给人家愚弄,从小就认命,认为夫为妻纲、为奴为婢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生存的唯一价值就是为家庭付出,然后到了一定年龄,你会被合法地卖掉为家里挣到最后一份收入,然后换一家去做牛做马做生育机器,终此一生,你顶多只会在受不了的时候哀叹一句:这就是命啊!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