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这些建筑物，与其说是一家公司，还不如说更像一家大型工厂。
围墙足足有几百米长，至少从大门这里看过去，孟沅的目力所及之处，还看不到另一边围墙的转角。大门边的传达室里，坐着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大爷，他听说孟沅是来应聘的，连她的推荐函都没验看，就直接让她从侧边的小门进去。
“喏，就是这幢楼，四楼上去，右转第一间办公室。”这位大爷指给她具体位置。
道了谢谢，孟沅从楼梯上去，一楼的门道里，镶着一面巨型镜子，往来的人在它面前无从隐藏。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孟沅不知为何，会突兀地想起这对联来。
经过这镜子时，孟沅也认真扫视了自己的镜中形象，还好，因为想着是去见工，她的打扮就很正式，淡妆，黑色发箍，咖啡色西服套装是小眉留下的，合她身材，外头加一件中长款的风衣，拎着小渝姐送她的经典款红色通勤包。
这幢楼一共四层，下面两层像是研发部门或仓库，通向楼梯的门紧闭着，孟沅看不到里面的场景，但也没听到什么机器的动静，最上面两层才是办公区域。
通过四楼的楼道窗户，孟沅观察到，后边还有十几幢低矮的平房，这些平房的造型，跟她看到过父母厂里的厂房很相似，看起来那些就是工厂区了；最后面，挨着四幢小楼，每幢都有五层，鸽子棚一样，楼顶密密麻麻晾晒着各式被褥衣物，长走廊上也堆着许多杂物，这应该是厂里的宿舍区。
围墙边还有一长排双层小楼，靠前边的小楼外，停着一些货车，有工人正在搬运装卸，这样看，那里才应该是仓库所在；而靠后的小楼，则估计应该是食堂，因为最后边的那房子就变做只有一层，上面竖着几根烟囱，浓烟上冒，明显看得出，午餐的准备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根据孟沅对厂区的了解，她自小经常到爸爸妈妈厂里食堂打饭，她敢断定，二层小楼中，下面一层是工人打饭的地方，而上面那层，则应该是厂区领导层就餐，以及招待外来客户的高档区域。
这已经十一点半了，孟沅加快两步，去办公室找面试官。
右手第一间是个开放型的大办公区，门口并没有接待台，孟沅走到第一排办公桌前，找到一个正在埋头写东西的小伙子，她礼貌开口：“您好，我是安心职介所推荐来应聘的，请问我该找哪位负责人？”
小伙子头略一抬，看向她的眼光中，孟沅觉得有种若有若无的怜悯，他随手向后一指，“后边，找况经理。”
这位况经理年龄不大，头发不多，肚子还不小，从长相看就透着精明，尤其是一双眼睛，小而聚光，在眼镜片后滴溜转着，让人摸不清他下一秒的视线方向。
“你大学毕业，在这儿工作快两年了……”况经理听完了孟沅的简单自我介绍后，接过孟沅递上去的那些学位证书跟报关员证，信手翻着着；职介所的推荐函，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英文怎么样？”他忽而问。
头一个问题就打中孟沅的软肋，让她的信心颇为受挫，但她肯定什么也不会表露出来，所以她的回答是：“大学里过了四级。”她仅陈述一个事实。
况经理从桌上抽出一张纸交给她，“你把这个翻译一下。”
这是一张印刷品，电视机的英文使用说明书，孟沅先花了两分钟从头到尾粗看一遍，心下暗自庆幸，还好，绝大多数单词都认得，就是不认得的，联系上下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口译了起来，只译到一半，况经理就抬手阻止了她，“可以了，来，你再翻译一下这个。”他又抽出另一张纸给她。
这张中文说明书，说明内容是关于验钞机，头一个单词就让她心下发憷，“验钞机”的专业用语应该怎么说，她完全不知道，只能自己根据字面意思，组合出一个单词用法，叫“moneydetector”，直译过来就是“钞票检测器”。
等她嗑嗑绊绊、哆哆嗦嗦把这篇说明文译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词不达意、不忍卒听时，难为况经理居然一脸微笑，从头到尾就没打断过她；她刚住口，况经理就夸奖说：“不错，不错。你等一下。”居然起身往外走。
搞得孟沅一头雾水，这样还叫不错？况经理这是在安慰她，给她一个台阶下吧，是不是他出去找保安来赶她走？或者再联想丰富些，他是出去找清洁大婶，借一把叉头扫把？
这答案一分钟后得以揭晓，况经理带回来的那个，既不是保安也没带扫把，更不是清洁大婶，而是另一位衣着整洁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向孟沅道：“这是我们翻译部的，你把刚才译的再译一次给他听，我不懂英文。”
孟沅的脑袋忽地一声就扯做两个大，这搞搞震还带连环的。
“你翻译一下这个。”新来的严肃的中年人，递过来另一篇文章，这张纸更夸张，是关于智能点钞机在银行系统的使用论述。这完全是专业论文范畴，估计得英文过了六级才行。
门口有个人叫况经理过去，说是朴总有事找；趁着他再次外出，孟沅立刻很小声地向那位专职翻译承认，这篇论文里，专业词汇太多了，她只会译一小部份。
“商贸应用文我能看懂，口译原本就不是我强项，以前做外贸时，电子类产品接触不多，这种专业类说明文，的确我不行。”她自行招认，实话实说。这段话她用英文说的，侧面证实一下自己的英语能力，还是掌握了基本词汇量。
等况经理再回来时，那位翻译把他拉到外头，跟他咬了一阵耳朵，孟沅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肯定只字不漏地，已经被如实传递。
“孟小姐，你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录用你。”正当孟沅已经预测到结果打算离开时，况经理却告诉她这么个消息；他把那张一直放在桌面上没看过一眼的推荐函折了折，随手塞到一个抽屉里。
“那我的工作职责是什么？”孟沅洗耳恭听。
“你也看到，我们公司有工厂在背后做支撑，我们销售的全是自己的产品，主要就是验钞机、点钞机、碎纸机、装订机这些专业机械，这些市场上需求量不少，除了本地市场，华北华东西南中南，我们统统都有份额。现在嘛，就只有东北、西北这两个区域没开拓，孟小姐，你可以选择一个区域，去当大区经理的助理。”
这就意味着，若接受这个职位，她不是要远赴东三省长驻，就是要跑去陕西甘肃甚至新疆，这完全违背了孟沅的既定目标。
“呃，不好意思况经理，我不想离开本地。”她表明立场。
“如果这样的话……”况经理摸着下巴，他下巴刮得光生，一点胡子茬都没留，“要留在本地，那除非你当业务员。”
业务员？这个职位跟孟沅的求职方向不符，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她如今已不怎么排斥这个职位了；在富益公司工作时，也需要跟客户打交道，大部份客户还是很讲道理的，那种动不动拿脸作色的客户，比她以为的要少，前一阵子她也曾打算过，转到投资公司做业务代表；何况，做业务若做得好，提成还能拿到不少，再加上保底工资，肯定生活上有保障。
“但是，业务员的待遇，就跟助理不一样。”她还在沉吟中，况经理又说道。
海源电子公司是海源厂的附属公司，纯以业务拓展为主，因此公司的人员编制，沿用的是以前厂供销科模式，只是换了个头衔，把供销科长封做总经理，总揽了原料采购跟成品销售，为厂里贡献利润的同时，两头赚钱，算在厂里一家独大，甚至隐隐有与厂长分庭抗礼之势。
公司里，供应渠道与销售渠道完全剥离，各自独立运营，均由一位副总负责，销售这边负责的就是朴总，他分管着已经日渐成熟的几大区域市场，正雄心勃勃计划着继续开疆拓土；本地市场是公司的立足地，但并非一级主力市场，毕竟这里同类产品众多，贴身搏杀异常惨烈，这种情形之下，业务员能拿到什么待遇，就全凭自己本事。
“初级业务员，底薪二百六，公司包食宿，公司分配任务，业绩指标每个月五千块，超过业绩的，提成百分之三，业绩做到两万以上的，提成按百分之四结算。”况经理说。
孟沅默头心算，每个月要做到两万以上，才有可能拿到上千，这个标准，她不相信自己这种新手有能力完成。
耳听得况经理的话还没结束：“吃嘛，就在公司食堂，饭管够，每天保证有肉，就是住得差点，一个房间四个人，上下铺，只有床板，你要自己去买床垫跟其他用品。我呆会人让你领你去宿舍。”
孟沅决定拒绝这份工作。“不麻烦您了，我想我不太适合。”她脸带微笑，“请您把推荐函还给我。”根据职介所的规定，他们收那五十块，是要至少介绍五份工作，孟沅想让他们重新推荐一家。
刚才还一直态度和善的况经理，这下子拉下脸来：“孟小姐，我们公司可是要了你的，你自己不肯来，这个推荐函我不能退给你。”
孟沅急着争辩：“况经理，见工本来就是双向的，您有权不要我，我也有权不接受。再说，您给我提供的这份工作，跟我推荐函上写的职位也不符，我不做是正当的。这函不退，我就没法让职介所再给我推荐第二家。”
“那是你跟职介所的事。”况经理口气蛮不讲理。
孟沅的口气也冷了起来：“那这样说，这信函是职介所给我的私人物品，您有什么权利扣下？”她站起身，借用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况经理，请您把我的物品还给我，我不想在这些小事上与您争执，大家讲道理，没必要把派出所招来。”
见她如此强硬，并没有丝毫畏缩，况经理便把抽屉拉开一条缝，把那张对折的推荐函拿出来，打开，他提起笔在上面刷刷地写着，写完后拿出一个章盖上。
孟沅接过来一看，见下面接收单位意见上写的是：同意录用，但该被推荐人拒绝接受。
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况经理才不甘不愿地在“拒绝接受”后面又补上几个字：业务员职位。
这才是完整的事实，一定要写清楚，孟沅才不愿意闹些文字游戏来给自己添乱。有些小把戏，她一直都懂。
他们这番反复争执，闹出来的响动就不小，连原本坐在门口第一排桌子的那个小伙子，都闪身过来瞄了几眼。
在孟沅离开的时候，经过那小伙子桌前，刚才咨询时头只微抬的这个人，居然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以示夸奖。
这个手势，让她原本就疑惑的心里，又多加了三成把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