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又十分钟,这是孟沅留给自己的时间,趁这个空当,把房间拾缀拾缀,呆会儿,看房子的人就该来了。
从美荃姐那里出来时没到一点半,她洗好碗之后,仔细地将厨房灶具跟操作台擦得裎亮,抹布都拿洗洁精先搽好,再漂清拿开水烫过,这才跟他们夫妇告辞回家。
她手上提着一个饭盒,本来美荃姐还要留她吃晚饭的,但孟沅说下午有约了,听她说是约了人过来看房,美荃姐就不再挽留,只在吃午饭前,先拿饭盒装好了饭菜,这才说:“你一个人,带回去热一热,晚上就懒得弄了。”
临走前,美荃姐非要给她切上一块火腿,拿塑料袋包好,又抓了一把干野菌,让她一并带上,说有空自己炖个汤喝,营养丰富味道鲜;孟沅对这番好意推辞不得,只得接过。
两夫妇一起把她送到电梯口,她连称请留步,电梯门徐徐合上时,姐夫还在叮嘱:“说好了,元旦节过来玩。”
美荃姐跟姐夫对她实在好得没话说。孟沅在走回家的这一路上,都在考虑,元旦那天,是不是该请他们夫妇到自己这儿来坐坐,也算是礼尚往来,顺便把阿周他们俩也叫上,人多吃饭热闹些。
回到长城大厦,时间还有多余,孟沅开了音响,随便放了一张CD进去,就开始挽起袖子,先扫地再抹灰,打算最后来拖地板。
刚把家具上的积下的灰都细细擦好,连书柜里都打开玻璃门,一格一格地把搁板逐个拭净,搽洗抹布时,她记想姐夫昨天说的胎教音乐的事情来,便拿肥皂褪了手,又跑到音响架下头,翻找起碟子来。
小眉的音响是赵德志选的,没有买现成的组合式,而是依着赵德志的爱好,自己配的全套,从卡带、CD机、卡拉OK机,到功放、中置、低音炮跟落地式音箱,买的都是不同的品牌,赵德志亲自组装;这些各式各样的机器,连同电视机跟录像机,就全被放在客厅的矮组合柜上;而那些磁带、录像带跟CD碟片,就被码在组合柜正面的三个大抽屉中。
孟沅的磁带已经寄回了家,就只有CD碟片在小眉这儿,这会子也早就跟小眉买的混在了一处。
她把抽屉里的碟片一张张抽出来看,钢琴曲好找,六张碟子一盒,厚厚的很醒目;那两盘苏格兰的乡村音乐,她足足翻完两个半抽屉才找到。
这两张CD的封面,均是秀丽的苏格兰风光,湛蓝的天空,白云轻柔低廻,山谷寂静,河流奔腾,森林黄绿层叠,光影交错,纯净恬美的大自然,美得不真实,几近童话世界。
孟沅忽而定定地拿起其中一张,她记得,这是小丁送给她的,小丁说,是他一个朋友去了趟英国搜罗回来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软磨硬泡,才硬截下来;孟沅又想起,自己那套茨威格小说全集还留在小丁那里,那是他一年多以前借去南京的,自己原本已经忘掉这回事了;上两个月,小丁在闲聊时主动提起,问她还记得那套书么?
她之前还一直在纳闷,明明记得自己是买过这套绝版书来着,还以为寄回了成都没带来,被小丁这么一提,虽说当时仍旧不记得何时借出,但找他还书自然是理直气壮。
小丁望着她,惫懒兮兮地笑道:“不还。”
孟沅气得在他手臂上捶打两拳,恶声恶气地道:“凭什么呀!有借有还,你还想耍赖不成?”
小丁把她的粉拳一包,顺势就拖她过来挨近些,他嘻皮笑脸地说:“反正早晚也要跟着你一起到我那儿去的,何苦再搬回来一趟,多此一举。”
孟沅叹口气,放下了CD碟片。如今,她也不可能再找小丁把书要回来了,就当送了他吧,但愿他能好好爱惜。
她把抽屉关上前,下意识地把剩下半抽屉的碟片翻了一遍。
然后,她抽出了另一张,眼神就全然地怔在上面。
封面上,梅艳芳一身复古造型,十里洋场的烫发,红唇烈炽,绿黑古典礼服,珍珠项链,轻抚薄腮,极尽艳丽。孟沅特别喜欢梅艳芳的这张《梦里共醉》专辑,当时在国内,她买的是磁带,而这张88年的CD旧碟,是严以宽在香港买来送她的。
在恢复记忆以前,她也曾多次把这张碟片拿出来放过,只沉醉在歌曲中,浑没有那些无关的联想;现在,她看着油画般色彩饱满凝重的封面,胸口绞痛。
念及小丁,她会浅浅叹息,可想起严以宽,她竟是哀伤不已。
她把正在放的那张碟片退出来,把这张放进去。她按了九下快进键,然后就一直呆呆站着,等候那充满磁性的中性嗓音,在这房间里飘荡。
这是所有的梅艳芳歌曲里,她最喜欢的一首,这首歌一点也不出名,几乎自问世以来,从来就没被人重视过,同她自己那么像。
《富贵浮云》的前奏没有花哨,简单的配乐,简洁的弦律,甚至显得很单调,梅艳芳一人分唱两个音部,尾音重叠,似乎是自己跟自己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心底最隐秘的心事。
“我从来未望荣华富贵,凭良心不理亏;荣华就像浮云飘飘,谁能把握控制?谁无憾事谁无落第?徒然伤心也白废,人潮活像狂潮高低,难求一生光辉……求名逐利营营役役,无穷青春会浪费……昂然踏步无惭无愧,灵魂清淅可见底,离离合合情缘匆匆,谁能一一去尽计?……”
孟沅慢慢地走开,她开始去拖地板,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清扫,清洁,是需要经常做的事情,很重要。
阿梅的歌声一直伴随着她,耳中听得呢喃对话:
“……谁能判断誉与毁,祈求尽量爬得高,谁能担保不跌低?……无穷欲/望无限制,忙忙乱乱劳劳碌碌,遗忘身心早已亏……谁能挫折绝无畏?谁能一生走正轨?谁能心安到后世?”
一共来了三个人,于先生陪着一男一女。
那男的大腹便便,年龄介乎于大叔跟大爷之间,穿着较为随便,反正不是那种西装革履的老板派头,乍一看就是个邻家普通人装扮。孟沅当然知道,这身衣着不代表任何含义,能够一掷几十近百万现金买房的人,背后身家肯定丰厚。
小眉这房子虽说只有两室一厅带个小杂物间,但胜在房型方正,每间房都不小,客厅尤其大,产权面积有九十多平米,她挂的售价,是八十五万。
跟在那男人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孟沅从她稚气未脱的眼神与肌肤满满的胶原蛋白上,看得出那女孩顶多二十岁。女性对于自己的同类,在年龄的判断上,第一直觉往往超级准。
那女孩打扮得很靓丽,头发烫成长波浪卷,妆化得浓,最主要的是还裹了一身很显富贵气的紫色貂皮大衣,这么一来,使得一份原本青春的气息就给盖没大半;孟沅从那女孩进门起,就恨不得上前告诉她,如果她肯把头发拉直,把妆面卸成淡妆,换件其它衣裳,肯定比现在好看得多。
对了,最好再把她口中一直嚼着的口香糖也吐掉,从头至尾,那女孩就一直嘴没停过,颊肉颤动,两眼斜飞,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硬是带出股流气。
进门时,于先生还问了句:“要换鞋吗?”他虽已经带过三个客户来看过房,可每次在门口,都会客气都询问主人家的意见,即使他已经知道,孟沅不需要他们脱鞋。
只是他带来的那一男一女就没这么自觉了,他们把于先生挤到一边,自顾着就踱进房间里。
于先生歉意说:“他们刚才看的那套,人家家里不用脱鞋,所以……”
孟沅说没关系,进来随便看。
这两人开始满屋转悠,还不时问几句,孟沅在后跟着,她就听于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夸奖起房间户型、朝向、采光甚至风水来,一番分析头头是道,真不愧是销售精英。
似乎客厅让他们觉得满意,厨房跟卫生间也没意见,看到那个小杂物间,那女孩还说了句:“这房间原本是保姆房吧?”于先生点头道:“是。”
见那女孩往书房走,孟沅忙跟过去,小姑娘推开房间门,看也不看脚下就迈步往里进,等孟沅着急招呼她“小心”的时候,那张放置在书房中间的毛皮地毯边沿,已经留下了小半个前掌印。
灰色的掌印落在白色的毯上,分外显眼,刺目的污迹。
那女孩却连一星半丝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她扯着喉咙叫道:“爸,你来。”
看来这两位是父女,还是亲的那种。孟沅开初猜不透这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按年龄来看,应该是两辈人;不过现如今关系混乱,这城市尤甚,相差两三轮的夫妻或情人都很正常,就算是父女,也可以是干的。
那男子跟着进来,就听那女孩开始指手划脚:“这些全部要拆掉,这儿我要一面大镜子,这边我还要一排衣柜,还有那边,音响要放在那边,以后我有地方练舞了。”她又拿高跟靴跺了两下地板,孟沅真怕她那尖利的鞋跟会把钢化玻璃跺碎掉,听她跟她爸继续说,“地板我要实木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怎么跳舞嘛!”
孟沅虽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头开始不舒服起来,这是小眉最心爱的书房,也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她相信小眉不会愿意听到这些损毁拆除的话。
于先生跟孟沅两个都站在书房门口,趁此机会,于先生悄悄告诉她:“这是真心买家,她爸在前头二号楼买的套三,也是从我这儿买的,这房子是买给这女孩一个人的。”
听得孟沅一头雾水,于先生接着解释;“那个,女孩跟她妈处不好,后妈,比她大不了两岁。”
看来,有钱就是豪气,连房子都可以买两套。
两父女从书房出来,那男子推开卧室的门,打量一番,眼光就盯在那株手绘的柳树上,他不满地说:“这个肯定要全铲掉,哪个把招鬼的画在家里喔,晦气。”
孟沅脸色一沉。
于先生赶紧陪笑:“您放心,墙面处理很容易,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那女孩走到卧室阳台边,张开手比划了一下,说:“这墙全打掉,在这儿做两根罗马柱,把外头阳台封起来,窗帘移到外头。”她摸了摸小眉的窗帘,不屑地说:“我要那种双层纱带丝绒的,这材质的我可不要。”
这两个旁若无人地开始讨论都装修计划来,但孟沅越听越不是滋味,小眉这装修,基本已经被他们两父女拆平了。
难道除了破坏,就不给旧日留下一些儿念想的影子么?他们打碎这一切,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毫无顾忌,自己再心疼再不甘,亦只得眼睁睁瞧着。
保不住,什么都保不住,小眉的房子,自己的真情。风马牛不相及的联想。
她把于先生拉到一旁,说:“你跟他们说,今天先这样吧,我还有事。”
不待于先生发话,那男子已经走了出来,他说:“房子呢,只能说马马虎虎,我也懒得再看了,我女儿说就这套吧。至于这个价钱嘛。”他当着孟沅的面直接说,“八十五万贵了,你看你那些装修对我来说根本没用,我还得花钱清理掉,你少一万块,我们马上签合同。”
孟沅心说,就冲你这全盘大改造的计划,别说少一万块了,就是加一万块,只怕小眉也未必肯卖给你。
但她懒得跟他们说这个,便点头道:“我会跟房主说的,看她的意见肯不肯少,我只是她朋友,这个不能帮她作主。”
那女孩这时撇过来,向她爸发作:“唉呀,买给我的才套二,你就心痛钱啦,买给那个的是套三,也没听你说要少给钱。”
那男人见女儿发了脾气,便立刻道:“好好好,买给你。”他又问孟沅:“那就按这个价,我们去把合同签了?”
孟沅扫到于先生已经开始眉开眼笑了起来,这笔生意的佣金是1.5%,他可以提三成。
“签合同可以,但合同上要注明一条,不得改动房屋的原装修。”孟沅淡淡地说。
那男子勃然大怒:“你搞什么?什么不能动装修?我是买房子不是租房子,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你是不是看我存心要了,想坐地起价?”
“不涨价,就是这条不能改。”
“孟小姐,叶小姐委托我的时候,肯定没有这一条。”眼见着到手的生意要黄,于先生也急了起来,“你不能出尔反尔。”
“不好意思,叶小姐全权委托我代理。那委托函她律师帮她公证过,我说的话就是她的意思,有法律效力。”孟沅虽没有加大音量,但语气十分坚定。
最终这三个人都拂袖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