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余烬录:浮生惘然 > 第17章 冰点全文阅读

陈亮一个脑袋探进来,他对着所有人他叫嚣:“都别走啊!买荔枝去。好不容易能多出半天假来,商量一下去哪儿玩。”

结果是,他的话没有丝毫影响力,不过十分钟时间,办公室里就只剩了孟沅、朱珠、阿慧、阿封跟他自己。孟沅也是被朱珠强拖着留下来的,陈亮飞奔出去买了一大包荔枝回来,足足有七八斤,全一股脑倒在办公桌上,五个人就围着桌子,一边剥荔枝,一边说着闲话。话题是由阿慧发起的。

“嗳,你们最近看报纸没?就是特区报,已经好几天在找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珠立刻抢话,“就是找那个叫‘冰点’的女孩子的事,对吗?”

陈亮听不懂,因为他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看报纸了。他转头问阿封:“什么事?她们说什么哪?”

阿封也茫然,他们男生纵然看了报纸,也留意不到那上面去,

阿慧还是自己来说:

已经登了有四五天了,说是一个叫健的新加坡男生,他有一次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孩子打的,电话原是打错了,挂断就是,可两个人却鬼使神差地聊了几句。这个男生父母都在美国,一个人住着一幢别墅,他自己在新加坡倒是有点事业,可父母亲友大多都移民了,自己一个人呆着很是寂寞,这女孩子呢,是从大陆过去留学的,也是一个人。两个人同病相怜,后来就经常通电话,都是女孩子打过去的,她不肯留自己的电话,也不肯告诉健她的真实姓名,只说,叫她“冰点”吧。后来忽然有一天,冰点再也不打电话过来了,这个时候,健才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健只知道她来自深圳,便放下生意,不顾一切地到这里,在报纸上连续登广告,疯狂寻找这位自称“冰点”的女孩。他说:今生今世一定要找到她,如果这里找不到,就去上海、去北京找,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

“这个男生真是太痴情了!如果我是冰点,一定飞奔去嫁给他。”阿慧忽然沉浸入一个自己想像的浪漫气氛中,她忘了自己是讲故事的人。

往往在这种时候,煞风景的是陈亮:“骗人的!这种欺骗纯情少女的把戏你也信?当心把你卖到安徽去!”

扬手打人的那个是朱珠,她毫不犹豫地给陈亮的后背来了一下狠的,痛得陈亮直呲牙:“你以为天底下人都像你一样,一点正经没有?你这个人怎么那么讨人厌?又不是全天下的男生都这么油腔滑调的,是不是,阿封?”

阿封先是点点头,想一想不对,又摇头,还是觉得不对,便冒了句话出来:“我知道,有的。”

陈亮已经痛过了,所以他一点也没介意朱珠的暴力,他继续剥荔枝填进嘴里,含糊地反对:“哪有那么离奇的事,写小说啊?一看就知道是编的。”

“那后来呢?”孟沅忽然问了一句,她看着阿慧,再问:“找到了吗?”

阿慧答,她:“报纸上让所有的读者都帮助这个健寻找冰点,提供线索的也有奖金可以拿。喔,对了,现在还开展了一个征文活动,让大家都来猜结局。”

“我猜定是这样。”朱珠继续她的抢话本色,“健在深圳一无所获,呆了三个月,不,半年,只能回到新加坡,他从此很消沉,生意也没心思打理了。他父母从美国回来,说是给他介绍新的女朋友,但他一直不肯放弃。嗯,后来有一天,健在街上听到一个女孩子说话,口音很像冰点,就着急去追,结果让汽车给撞了。健住在医院里,伤心绝望之时,他的父母却忽然把冰点带到他面前。原来冰点回国后也舍不得他,再次申请来新加坡,给他找了无数的电话,每次都没人接,就以为他已经搬家了,而那个时候,他正在深圳发疯一样地找着她。这次她签证到期回国补办时,无意中看到旧报纸,才知道他在找她,便立刻来见他了。健从病床上伸出手去,紧紧地将冰点拥在怀中……怎么样,我想世事一定会这么曲折离奇吧?

“不对不对!”陈亮反驳她:“原来冰点是在深圳傍了个大款,所以没有面目去见那个男生,叫什么——健?对了,好好的名字不取,非要取个‘贱’字!”他意尤未尽,还补充道:“健为什么找不到她呢,就是因为她被那个大款像金丝鸟一样地拴在笼子里……唉哟!”他又挨了重重的一下,是朱珠拿桌子上的书,直接朝他扔了过去。

一贯老实寡言的阿封,在这个时候也发挥了他的想像力:也许是一场意外事故,比如说火灾之类的,毁了冰点秀丽的容貌,让她不愿意用丑陋来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而宁可从此消失,让健在心中为她留一个永远美好的幻影,也说不定。

“唉呀,阿封,你怎么也像这群小姑娘一样,一点创意都没有。我说,还是金丝鸟的结局最现实了。你们一个个,统统都是严重的浪漫综合症,尤其是你”陈亮隔了桌子向朱珠一指,下结论地说,“晚期,没得治了。”然后灵活地躲开了另一本正向他飞砸过来的书。

阿慧制止了朱珠的漫天书雨,她自己已想了好几天了,试图编织一个戏剧化而又不落俗套的理想结局,这刻要一吐为快。

健一直没有找到冰点。后来,健也结了婚,娶的是一个中国的女孩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而且,还给他添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但健总觉得,他的妻子虽好,却不是自己要找的冰点。在三年后的某一天夜里,他被电话铃声惊醒,迷糊中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晰地告诉他,她是冰点,是消失了三年的冰点。在他已经认命不再幻想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可是,为什么她会神秘地失踪,又神秘地出现呢?

“因为养她的老板死掉了,二奶当不成,所以要再找。”陈亮刻薄地续道,他总是不肯放弃自己的构想。

“亮仔,你再讨厌,我们永远不来睬你。”朱珠威胁他。

陈亮歪了孟沅一眼,见她毫无反应,也就自己朝朱珠做个鬼脸,没再接着抬扛。

“因为冰点在三年前就已经结婚了,就是健以为她回了国内的时候,她却是新加坡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不愿意回家,家对于她是噩梦。”阿慧顿了顿,在脑海里纠正了自己的几个字眼,字斟句酌道,“冰点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母亲,可后来母亲很快再婚,又生了弟弟,她的继父一直嫌她是拖油瓶,凌虐她,甚至试图侵犯她,而她的母亲却对此不闻不问,对她来说,逃离那个家庭是她唯一的希望。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新加坡的小商人,他担保她去新加坡读书,条件是在她完成学业后得嫁给他!冰点消失的那天,正是她毕业的那天,她也爱上了健,然而她却没有爱的权利,只能忍痛斩断自己的情丝,斩断维系着两人感情的那一根电话线。她嫁给了那个男人,获得了永久居留权,但她并不快乐,她感激他,却从来都不曾爱过他。三年来,她只回过一次深圳,她与母亲和继父形同陌路,她只是回去展示一下自己如今的“幸福”。她在酒店里听服务员谈论以前的旧闻,又去图书馆找到过去的报纸,才知道健为了找她的苦心和决心。她其实在最孤独和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拨打过那个铭刻心底的号码,只为听听他的声音也好,然而,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他的妻子,听筒里还传来小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她于是知道了,健已经拥有了他自己的家庭,不再会是她的了……

“后来呢?”朱珠听得入了神,连荔枝也不剥了,难得陈亮居然没有插话。

“后来,就这样三年过去了,这一天的夜里,冰点的丈夫外出应酬,她一个人呆在压抑到底的房子里,听着伤感的歌曲,看着自己的日记,把健的名字在心里想了又想,终于又拨通了这个号码。‘三年……’冰点感慨,‘一个女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三年?’但是,人生就是如此,分明却无常,永无回头之日。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都必须对自己的家庭负责。健看着房中熟睡的妻子,脸上还含着少女般娇媚笑容,但他知道,她醒着,在他的身边,她永远是最清醒,也永远对他不离不弃。他对冰点说,或许,这就是老天安排给我们的缘分,擦肩而过永不再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凡人无能为力。冰点一句一字地道明她的心声:我会永远记住我们的偶然,也许,无法拥有的才是最绚烂的。一生一次足矣。电话挂断了,冰点和健的故事就完结了。冰点再也没有打电话来过。后来,健慢慢地觉得,自己的妻子,变成了冰点。”

阿慧闲闲讲完了冰点的“故事”,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连陈亮也不故意捣乱了。阿封说:“他们俩个是有缘无份。所以说,注定了只能在瞬间交集,又在瞬间交错。”

朱珠描到孟沅拿了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写着什么。她趴过去,见到纸上有几个潦草的字:弗兰西斯卡——罗伯特?金凯。

朱珠趁孟沅走神的功夫,一把扯过纸来递给阿慧,一边问孟沅:什么意思?

陈亮又从阿慧手里抢过去看了几秒种,阿封也探头过来一起瞧。纸片被传回给孟沅,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她的注释,她也不解释写这几个的含义,撂了笔往后坤了坤脖子,问;“你们愿意听听我的续文吗?”

“对,就差你了,还卖什么关子?”朱珠催着孟沅赶快。阿慧也很想知道,冰点的故事还会翻出什么新意来。

孟沅慢吞吞地说:“我想的结局,和你们的都不一样——说不定你们一点都不喜欢。”

就在报纸上登出寻找冰点的第七天,报社的编辑部迎来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好看,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清泠脱俗的气质,她走进来告诉大家,她就是健要找的冰点。负责那篇稿子的马编辑接待了她。那个女孩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剪报,说:“我就是冰点。我前几天就看到报纸了,知道健在找我,我已经给他往新加坡挂了好几通长途电话,可一直没有人接,我想他应该还在深圳,你们知道如何能联系到他吧?”停了一下,她有点羞怯,垂头道;“我回来后也一直在想他,可是又没勇气再跟他联系。你们知道,他自己做生意,家里又很有钱,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我觉得是我自己一直在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没想到他会来找我。马编辑,你们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吗?看了报纸,我才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嗡嗡的味道:“我们只是通过电话,没见过面,我……我不敢相信他也会喜欢我。”

“又是有缘人终成眷属的老套路。阿沅,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突破性的言论呢。唉……没新意!”陈亮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朱珠却道:“我很喜欢这样的大团圆结局,很好啊!免得像他们说的,叫人憋屈得很。我还是喜欢看到人生美好的一面,无风无雨,天下太平。”她的语气欢快而轻松。

“我还没讲完。”孟沅的声音好像低了下去,虽然大家都觉得这应该是错觉。

听完了冰点的话,编辑部的人都看着马编辑,人人都在想,马编辑只要说出几个字,这两个年青人就可以重逢了,从此童话里的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马编辑却是眼光闪烁,还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踌躇着不说话,后来她总算开了口:“冰点啊?这个,我叫你冰点你不介意吧?是这样的,健是我一个新加坡朋友侄子,他现在呢不在新加坡,跟他父母一起在美国。而且,我听说他已经订婚了,打算明年就办婚事。这个报纸上登的呢,是我那个朋友有次跟我谈天时,随口说起来的,说他侄子有过这么一个‘电话情人’,怪有趣的,还感叹说现在的年青人哪,什么新鲜花样都玩得出来,真是服了他们。健的未婚妻是他从小就喜欢的,跟他们家也门当户对。我写,‘寻找冰点’这个专栏,其实呢,一是为给报纸找点噱头,增加点话题性,二呢,嗯,是正好有个客户是做矿泉水的,它们的品牌就叫冰点水,我这也算是给他们做点软广告。我没想到这种道听途说的事儿还是真的,更没料到你会找上门来。冰点哪,对不起了啊,我写这篇东西,说白了就是吊一吊读者的胃口,顺便挣点广告钱,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健来找他的冰点。”看着冰点越来越伤心的表情,马编辑最后又加了一句:“你想啦,现在哪个男人那么傻的?电影小说里的东西,认不得真的。冰点,真对不起,我帮不到你。”她瞥到冰点竟微微一笑,有点惨然地说:“我忘了,男人都是实际的。怎么我就信了自己的想像力了呢?麻烦你了,马编辑。打扰大家不好意思。”然后,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从此人海里少了一个传奇,多了一个捕风捉影的故事。

孟沅的语调其实并没有多少抑扬顿挫,然而众人听在耳中,却觉得有一种浑然的凄凉,甚至带点令人不安的恐怖,逐寸逐寸地侵蚀进人的全身,直至骨髓。连最不以为然的陈亮,也有点呆呆地,只拿手指不停地叩着桌面,清脆的“铎铎”声,没有节奏,杂乱无章。

朱珠一甩手,很不高兴地说:“没意思,不舒服,走了。”竟也不理人,独个儿离开了。她走得急,连包都撂旁边桌上忘了拿,陈亮拿了她的包下去追,阿慧跟阿封想收拾一下桌上的残骸,孟沅道:“我来吧,你们先走好了。”

阳光在窗外照旧灿烂,然而,照不进这房间里。办公室里空荡荡地,没有人声,没有生命力。大家都走了,孟沅却没有动,她像是在时间的魔法里,忽然地被镇住了,既没有语言,也没有表情,连思想都冰封,有的,只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像冬眠醒来的蛙,泼辣地享受着新的生机。孟沅的眸子是深黑色的,深处里有一点不见底的冰冷,幽幽地冻结着。

她在猛然间,像是记得了什么,然而,她真的可以记得什么吗?

冰点?是的,记忆中有冰点,柔情中有冰点,还有什么是不冻的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