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迎接天地的是一场急风暴雨,孟沅来到公司时,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雨太大,带的伞完全不顶事。小眉早上起来,看了这铺天盖地的阵仗,自己咕哝了一句,就去壁橱里找雨衣,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把伞,还脏兮兮的。她跟孟沅说:“今天你别骑车了,没雨衣,打的去好了。”孟沅回她,“这么奢侈?顶多是挤小巴。”
小眉懒得跟她争,把伞往她手中一塞,口中念着“随便你”,自己拿电话拨给老板,说有事不去上班了。孟沅问她:“你说不去就不去,公司不扣你薪水?”小眉自顾自走回里间,向床上躺倒,打着呵欠说:“扣就扣吧,又能扣几个钱?”
孟沅可没有她这样的潇洒态度,她吐吐舌头,背上包,撑了伞上班去了。
空气里有很好闻的清香味儿,淡淡地使人神清气爽,小巴车上挤满了人,大雨将一众平日里的骑车族都赶到了汽车里去。孟沅努力使手上滴着水的伞不挨到人家的裙子、裤子上去,一路上都小心奕奕地防范着,十分辛苦,结果到了公司挤下车才发觉,不仅后背凉叟叟的,自己的裙摆前后两幅还都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谁的伞染的。她没在意地拧了拧,就上楼去了。
才出电梯就听到阿英在抱怨:“这鬼天气,难怪昨天到半夜都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今早在小巴上还让人滴了一脚的水。现在人都没公德心了。早知道还不如干脆打个的。”转过来,阿冰正同阿慧一边打招呼一边快步去打卡。她看看自己的裙摆,黏在小腿上冰凉滋味,仍旧不时往下淌水,走廊上、办公室的空地上,众多雨伞撑开来晾着,倒像是平白开了蓦多的小花。
窗外风狂雨骤,黑云沉沉地压下来,有点白昼变暗夜的味道。来了深圳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着那么大的雨。家乡的雨是不同的,家乡的雨多了点女性的柔情,再瓢泼也不会觉得凶悍,可这里的雨,猛烈、暴躁、气势逼人,吞天盖地,覆住了一切雨中的景物,止剩一个白茫茫的干净世界。孟沅隔了玻璃窗站着,看着这雨幕遮蔽的广袤天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想。
她是被声音惊起的,原本坐在桌子前,写着一份计划流程,是阮琳交代下来的任务,却是觉得说不出缘由的心神不宁。雨声太急促,像声声催着的羯鼓,豆大的雨点击打着,急促时恍若千军万马的厮杀,隐隐金鼓齐鸣,这窗外的世界,混沌成了一片。争先恐后的雨粒子往玻璃上撞,炸出吓人的白花,又积成一股股冲刷而下的狂暴水流。室内的玻璃了凝成了一片雾气,房间里的中央空调已经关掉,温度因而比室外略高,透过玻璃望出去,外面是濛濛地惨白,在暴雨的冲击下,万物飘摇。
孟沅靠在窗边,捧了一杯水,瞳孔中反射出一点两点的寒光,是雨渗过了窗,飘进了她眼内?还是手中水光的映射?窗外是天地未开时的混沌,没有景物,没有目标,庞然大物的公共汽车也显得娇小,蜗牛一样地蠕动,步履蹒跚,上上下下的都是一些匆忙的人,但是看不清面目。已经是早晨十点钟了,孟沅看看手表,不错,再过两分钟就整十点了,可阮琳,竟还没有到。阿封从他的办公桌前探出头来,他的目光与她交错,两个人没有言语,各自轻微地点点头,他又缩回去了。
仍是灰天黑地,然后白色在不断地洗下来,雨中绽放着各种颜色的花伞,乍开乍合,五彩斑斓。从上面尽了目力望下去,见到远处一个晃动的小红点,倏地就转过街角不见了,眼底却残留了大块的红色,一时间挥之不去。孟沅无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玻璃,微凉,额角抵上去,凉意从头下来,那种烧灼感就淡了很多。
她的头又晕乎乎的了,已经休养了一个多月,还是经常有解不了的晕眩。她撑住窗沿,闭了闭眼,任由窗外的雨声泼辣地灌进耳朵里来,竟然还掩不住风的呼啸。是谁让这天地,为之哭泣哀嚎?红色的不再是雨伞,而是酒、是血……不错,暗红色的葡萄酒,是圣基督的血,高脚的杯子,细长、伶俐,又是玻璃,敲上去就这么轻脆的响动……凌乱的发,剪得像狗啃的一样,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肿涨的眼,丑得像夜叉样的面容,涂了五颜六色的失神的眼睛……雷声震耳欲聋,如倾的大雨、如怒的狂风……彩衣,有着大花大紫的俗,却艳,飘荡着,坠落在深渊里,深不见底……一万年以前的狂号、一万年以前的故事……陌生的脸……
一颤,她猛地惊醒了过来: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是哪一个世界的事情?是哪一处的痕迹?生命无痕,不是吗?
“阿沅,怎么了?发什么呆?流程表做起来有困难?还是在‘望雨生情’?”阮琳一边拿钥匙开着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带点调侃的口气问道。
阮琳今天穿着极艳的桃红色套装,艳得夺目,甚至有几分市侩气,不过衬得她脸色也红扑扑地。细看她脸上,其实是泛着一层青,而且眼睛里还掺杂着几条血丝。这一身逼人的桃红,不觉得热烈,却使孟沅平白地联想起无穷无尽的绝望之念来。这么古怪的一种联想,不知道阮琳会不会感应到?但愿是不会——可是为什么今天阮琳看上去反而憔悴,难得的迟到,眼中的疲惫,又是为着什么?
“我昨天睡得不好,都是大雷雨闹的。”阮琳已经自己解释了,“这雨不讨人喜欢。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有点难看,脸色不好,是不是?——挑来挑去也只有这衣服大概盖得过去了,是不是太显老了点?”
孟沅看着阮琳努力露出一点笑容来问她。然而笑容背后,她看到的却是苍白,与乏力。
“哪里有,看上去很漂亮。”她心口不一地回答道。然后回座位上,继续排她的流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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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足足下了一个上午,弥弥漫漫地铺过了整片天地。谁也没料到吃过了午饭,大雨便淅淅沥沥了起来,声势很快弱了下去。孟沅放下饭盒望望窗外,竟然是一片的烟雨景色。再后来,雨就停了,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居然开出了一屋子的艳阳来。
空气清爽,大雨清洗后的地面,在阳光下白得发亮,蒸出一种很好闻的清新气味,道路两侧的树叶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剔透,向人们展示着极惹人怜爱的新绿,翠生生地淌着水珠。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室内,先是暖烘烘的,后来便愈来愈烈了起来,听到空调机“轰”地一声重新开动,通风口顿时冷风涌出,顿时室内又如沐春风。
办公室里一直是静悄悄的,偶有细而轻的脚步声,每个人都在忙手中的一份工作,拿老板的薪水,替老板办事,天经地义。进出口部的一群人,虽然时不时对老板大有怨念,不过在工作的时候,还能保持一丝不苟的严谨。在其位而谋其职,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也是阮琳常常用来讲给大家听的一句话:“你在这里工作一天,就要为公司卖力一天,只要你们记住这点,那么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好职员。”阮琳要求里最重要的一点,不是聪明,不是机敏,而是敬业精神。
喧哗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是从隔壁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接着财务部那头也有响动,是人声的鼎沸,大家探出头来,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目光,彼此询问着:“怎么回事?”“阮小姐呢?”阮琳是不会容忍办公时间里吵闹的,可整个进出口部也没有见到阮琳的影子,后来还是阿婷忽而想起:阮小姐好像中午吃饭前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一阵风似的冲过来的正是朱珠,这女孩子冲到孟沅桌边,伸手就是一掌拍过来:“阿沅,别干啦,老板走了,放假了。”孟沅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为什么老板走了就放假了?正一头雾水时,办公室那边已经把正式的通知送过来张贴了:荔枝节,正式放假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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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益公司有个好传统,就是每年的荔枝节开幕式都会放半天假。今年荔枝节开幕的那天是周日,原本不应该再放假的,可周老板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破天慌地同意了多给这半天假。
荔枝节是这里特有的节日,每年6月8日到7月8这这段时间里,不仅是品尝各种荔枝的最佳季节,而且还会有南北各地的各种商品汇聚,在荔枝一条街上摆得琳琅满目,这就成为了一个市民们欢庆的好日子,连带着许多公司,也干脆顺水推舟,把这当作了一项额外的员工福利。。
荔枝有“南国四大果品”之首的美誉,它与香蕉、菠萝、龙眼一同盛产于南部,亚/热带气候让它味美汁盛,香甜可口,当年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千古绝唱,让荔枝从此名扬天下,身娇肉贵了起来——当然,孟沅认为杨贵妃才是抬起荔枝身价的头号功臣,名种“妃子笑”卖到二十多块钱一斤,跟普通荔枝的四块钱一斤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明证。
至于苏轼贬居岭南时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名句,小眉则是这样分析的:这说明一是东坡兄身体好啊,每天吃个十几斤荔枝都不带流鼻血的;再则说明他老兄是真有钱,每天的水果成本没有几十百把块打不住,何况他一家大小二十多口,这费用,啧啧……孟沅当时正在喝水,一口水没忍住,喷了阿周一围裙,还差点把自己给呛死。
后来她还真去书店翻查了一番,了解到苏轼那阵子其实是很穷的,因为他被贬后是犯官,朝廷并不给俸禄,只给些实物配给,他甚至自己亲手种地,自给自足,自己带领家人在城东开拓了一块五十余亩的废弃荒地,并为地取名为“东坡”,他的号“东坡居士”便是由此而来。
苏轼的诗词虽以豪放派风格居多,却又不乏婉约之作,正是孟沅的心头爱,比起唐诗,她更喜欢宋词元曲清歌,大概因为唐诗的格律太严格,作为外行无法畅快地游走其间,品得不够尽兴。她的最爱是东坡与稼轩,苏辛二人的词在南北宋时期一时并称,孟沅很遗憾,为什么她爱的辛弃疾没有入选“唐宋八大家”?对此,小眉评论说:因为从原则上来讲,幼安兄虽然是“词中之龙”,但他实际上是是打仗的,他喜欢砍人甚过喜欢写词,所以文人们是既打不过他又写不过他,只好降低点他的江湖排/名,聊以自我安慰……
对于苏轼,孟沅既欣赏那份“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也欣赏“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的闲适,同样为他的“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而低回不已。可千百年来,未曾“谪仙人,鸥鸟伴,两忘机”,却常常是“昨夜秋风来万里。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难道是老天爷注定的玩笑?
孟沅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她打算买两斤糯米枝回去,今天晚上一定要拉上小眉跟阿周,一起尝试一下传说已久的“荔枝蘸酱油”,至于是美味还是黑暗料理,交给舌头去判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