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书上这样分析:如果不把腐肉剔除干净,不光会感染致命,而且新肉永远长不出来;因为腐肉会吃掉所有的营养,从而让新肉得不到任何营养的支持。
死亡才是新生,这是哲学思维。
从经济学的角度,叫淘汰低效产能,剔除不良资产。
从社会学来看,这是优胜劣汰,用良币驱逐劣币。
它的心理学对应,是人格重塑;数学叫归零;股市叫割肉。
历史的典故,可以翻找出来的,一代武圣关云长刮骨疗伤。
文学上有个经典唯美的注解,脱胎换骨,浴血重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换作世人最好理解的话,长痛不如短痛。
孟沅定定地想,我终于做了一回正确的选择。
***
记得最清楚的那天,是四月一号。她去见工的前一天。
电话响起来时,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她以为是小眉打回来的,还在盘算,如果小眉告诉她晚上要请她出去吃饭或者看戏,或者其他节目,她到底是相信呢,还是不相信呢?
这是愚人节,一不留神,就会成为被捉弄的对象。
管她用什么招,总之一句话,先滚回来吃饭再说。阿周的饭菜已经煮好上桌,孟沅自己还贡献了一道宫保鸡丁。
“沅沅?”电话里传来迟疑的问句,这声音太过熟悉,立刻就让她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跟严以宽联络过,她努力淡忘,所有的努力,都被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眼,扫荡成碎片;但是,理智上的每一根神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阻止她感情的迸发,压制她蠢蠢欲动的关切。
“请问严总,交接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只能够问出这样一句,简洁明了的公事口吻,其它所有的话,都必须吞掉。
“嗯?你还好吧?……公司89跟90年的财务报表,你放在哪里了?”
“都在一号铁皮柜里,报表在最下面那层。”
“王涵说找不到。要不,你现在过来帮忙找一下?我来接你?”听他的口气,是巴不得立刻能飞过来的急躁。
“如果她找不到的话,那我也找不到。”孟沅觉出来了,这只是一个非常不合适的借口,严以宽大概是想凭着这个借口,给自己争取一次见面的机会。
这种机会,孟沅永远不会再给。
“这些旧资料都是我到公司以前的,都在柜子第四五层里,我从来没动过;如果报表没有,那也只能问钟姐,或者,直接找会计,她那里可能有备份。”这回答有理有据有节。
静默,没有回答。电话那头,或许是在寻思,这种拒绝还能如何转圜。
“今天是我生日,你不记得了吗?”严以宽忽然徐徐问道。只是这样问法,当真出人意表,难道,他还指望孟沅能够在电话里,给他唱个《祝你生日快乐》不成?
“记得或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她反唇相讥,语气却极淡,“我从不关心与我无关的事。严总,如果没有其他公事相询的话,我就收线了。”
“我看到了那条领带。”通过这根窄窄的电话线,严以宽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得不真实,“沅沅……你房间我没让人动,一切都原样摆着,你可不可以当自己在休假?休个一年半载都行。”
那根剪掉的领带,孟沅连包装一起扔进了垃圾筒,本来打算出门前就拎出去倒掉的,看来,是那天人太恍惚,大概忘了这茬。既然被他翻出来,也不过就算个忙里出错,他爱怎么估摸都由他。指望再像半年前那样,旧物旧情,会让她心软心酸,那就真是白瞎了这半年。
孟沅并不打算继续奉陪。
“您可真会说笑话,别开玩笑了。”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轻柔却坚定地说:“愚人节这种西方节日,不适合我这个东方人。接受现实吧,严总,棋你已经下了,落子无悔。”
话音未落,小眉刚刚下班到家,听到最末这句,她抢过话筒,大声嘶吼道:“Gotoyouhell,Shit,It’snotajoking!”(去死吧,狗屎,我说真的!)
然后,她把话筒摔开,对孟沅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解释道:“没办法,我们这种人太有教养了,中文的脏话骂不出口。”
自那之后,她好像再也没有接到过严以宽的电话。当然,两天后她就搬进了阮琳给她安排的公司宿舍,对于她的新去向,小眉不会告诉任何人。
断得干净,了得彻底,除了小眉,其他人都成为过去式,包括陈敏,包括罗刚夫妇,包括谢佛山小舅舅,包括龚贺……再也不会联系了。
那一年,就作空白。命运之手不肯洗牌,那就自己来,让一切从头开始。
然后,努力地工作,平静地生活,直到,车祸,换来忘却般隐藏。
……
孟沅的思绪忽然被打断。因为,她听到了门铃声。
门铃其实在小眉走之前就一直有故障,伴随着常规的叮咚两响,还会发出一股难听的电流滋滋音,听得人心里如猫抓一般痒痒。
孟沅念叨过至少两回,说是要找人修,要不就干脆把电池拆掉,免得扰人清听,可说归说,一直没有执行力。反正来的人少,她们俩加上阿周都有钥匙,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结果小眉说了句;“等小丁回来,把这任务派给他。”可那个时候小丁还在漯河,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无头公案,谁也懒得去管。
吊床旁边的墙壁上就有一架小挂钟,木制的猫头鹰,两只大眼睛随着吊摆左右睨巡,这其实是个设计错误,事实上猫头鹰的眼珠是不会转动的,它们视力虽好,却只能通过转动头部来捕捉图像,孟沅曾笑言,猫头鹰一定没有头晕病,还有啄木鸟,每天这么高频率高强度地“铎铎铎”,也肯定不会得脑震荡,小眉严肃地点头附和道:“是滴,都比你强。”
小眉一直喜欢猫头鹰,准确地说,她对所有的猛禽及巨型兽都有特殊喜好,诸如雕啦、熊啦、大象啦;不像孟沅,对动物一视同仁,连猪都喜欢——当然,小眉的喜好仅限于卡通或者玩偶摆件,如果你真让她去动物园,她说不定更喜欢看猴子。
猫头鹰在中国的名声并不好,被很多人认为是报丧鸟,俗称夜猫子,古书中还把它称之为怪鸱、鬼车、魑魂或流离,会带来厄运,据说它们能闻到死亡的气息;但在古希腊,它们则是智慧的象征,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随身宠物就是一只小鸮。小眉从广州买回这挂钟那天,她还专门告诉孟沅,当时赵德志曾一力阻止来着,说家里摆这个不吉利,会坏风水。
“那你怎么说服他的?”孟沅问。
“还用说服?我说我——就——要——,怎么样,你咬我?”小眉拖长了声音,撒娇兼高傲,赵德志立马就服软了。
但是,赵德志最终生意失败,连带小眉也要远走美国,难道真跟这猫头鹰有关系?孟沅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无稽。
猫头鹰肚皮上的指针显示出,现在才三点不到,这个时间点,只有按错门铃的人才会到来,孟沅决定不去理会。
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个感觉,门外的那个人,是她如今不想见,也不敢见的。
的确,更多的那种情绪,竟是不敢。当自己旧日的破蔽全部植回脑海之后,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小丁?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责问他?她还有什么立场与原则,去跟他讲话?
继续忍受着电流刺耳的声响,孟沅仰望天花板上的朵朵白云,收心摄神,如老僧入定。
铁门被捶得震天响,伴随着小丁的呼唤声:“阿沅,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阿沅……”
可无论外头小丁再如何求恳,孟沅打定主意,缩头乌龟装到底。她捂了耳朵,瑟缩在吊床里,如网中鱼,再挣扎也只能认命。
门外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又等了一会儿,开了门观察了好一阵子,觉得外头走廊上应该没人了,这才逡出客厅,犹犹豫豫地贴着墙移动,让自己的身影尽量躲在窗户的观测范围之外。好不容易挪到靠走廊一侧的客厅窗口边,她鼓足勇气往外探看,走廊里果然静悄悄地,下午四点差五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正常的空无人烟。
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后一溜烟地逃回书房。目前,暂时,她绝对不会见小丁,她的脑袋还处于混乱之中,理不清自己与他之间的关系。小丁,与严以宽,还有许多人,混沌成了一片,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才不失分寸,或者,她只是刚刚认清,自己这个“女朋友”,完全不够资格。
因为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潜意识里老是束缚着,怎么都进入不了“女朋友”的角色。原来不是小丁不够好,而是自己不配。
“那些事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仍是我自己的错造成的。我得认这个后果,是我不配。”孟沅怔怔地想道,“从一开始,小丁就猜对了,我的确成了那种不光彩的角色,曾经自甘堕落。”
她以前从来没有自轻自贬过,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不够纯粹。清白,但不够干净。
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是她在这发愣的同时,恍恍然踩进了小沙滩里,正好一脚踏在一个骨螺上,上头的尖刺差点把脚底刺出血来。这只浅缝骨螺是小眉买的,听她说如今很难买得到。
她坐在地板上,执起那骨螺来,翻看着。这种浑身上下都长着尖利小刺的贝壳生命,就如同她自己一样,纵然以为满身武装可以自保,纵然是藏在深达数十米的砂泥质海底,只希望能够自由生存,可一样会被渔人捕获,最终只能留下尸骨。
海螺的美丽尸骨,会被大家拿来观赏,这种给它带来灾祸的“美”,它会想要这样的结果么?自己的尸骨,大概不会美丽,大概就只能湮灭。
孟沅这样想着,就觉得周遭的空气,又开始寒浸挤逼,魇住了自己的所有行动,与思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