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
世界的残缺
非我所能抗拒
亦非我所能逃避
为了注定的缺憾
给世界一份自己的完美
无暇
要的始终是无暇
***
如果可以选择,孟沅宁可相信,这一宵的无眠,只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心力交瘁负担太重,导致出现了幻觉,竟然以为自己,重设了过去。
天光开始放亮时,她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抹杀掉一切的事实,她幻想自己听见阿周在厨房煮稀饭煎鸡蛋的情形,眉毛眼睛挤在一处,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总也睡不饱;她甚至幻想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小眉就会施施然地走进房间,摇一摇她的肩膀,捏着她的面孔说:“起床啦!”
“小眉没有去美国,这一切都只是我在凭空想像。”孟沅不停地暗示自己,“我是因为这两天见了好些个出乎意料的人,所以我的臆想症开始爆发。”
然而,仅仅过了几分钟,她就听到铁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门锁的卡搭声,混在清晨的静谧里,有着小心谨慎的隐讳,于是孟沅记起来了,昨晚阿周回来时,告诉过她,今天一早要陪她未婚夫去进货,她这下会一心一意学习如何做好一个鱼档的老板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天晚上她肯定神智不清了,还以为自己花了一年时间在拍一部戏,一部开头阳光明媚,中间充满着阴谋、贪婪、欲/望与灰暗人性,结局却是凄楚的爱情悲剧。得赶紧趁着这空当好生补个觉,把神志恢复起来,免得去到公司,灰头土脸不成人形。
孟沅把被子拉得高高地,连头连脸一并盖住,这样的话,就不会透过眼帘,有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漏进来,就当这仍旧是长夜,可以由着性子发梦。
只是,时间刻度不会由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
闹钟在七点十五分准时晌起,那种响法,听在耳中有一份惊天地泣鬼神的执著。还没能够进入浅睡状态,就立刻被它吵得想发疯。
蓬头垢面地来到客厅,果然阿周已经走了,饭桌上放着一包奶粉,睡在玻璃杯旁的,有两个小小的豆沙面包,这是昨晚送了小眉回来,在楼下顺手买的早餐,一袋四个,跟阿周正好一人一半。
孟沅拖拖沓沓地去洗漱、梳头、然后去厨房找开水兑牛奶,就着牛奶啃面包……她做这一切的事情时,应该只是下意识里的机械动作,这么多年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她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她的灵魂仿佛还游离着,与身体脱了节。
等到她浑浑噩噩地履行好这些日常事务,就慢吞吞地准备去换衣服上班。
孟沅走进卧室,走到床边,双手执着被子在空中一抖,打算把被子叠起来,随着被子一同在空中飞舞的那十几张信纸,便蹁跹如蝴蝶般在她跟前上下翻动,可那些折痕积沉的白色翅膀,根本抵不住自身的重量,只舞得一息便无声委地,团团散落着;有几页翻转过来,一行行文字密布,与白色信纸交织成混沌的灰色,尤似死而未僵的灰色蛾子,偶尔挣扎扑闪两下,连喘息都成奢望,根本无力亦无用。
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如天崩地裂清浊升降,洪水决堤奔涌而出,所有自己制造出来的平衡假想,不愿意触及的真实,于这一瞬间被无情击破。逃避得了一时,又怎么避得过一世?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了,这些曾被密密封存的记忆,在潜意识里再不愿触及的灰暗时光,一帧帧地跳出来,再没有回旋余地。
孟沅蹲下来,把那些信纸拣起,这分明就是她刚刚读完的那封,以前写给严以宽的,夹在日记本里,定格的日期是一九九二年的三月九日。
她跌坐回床上,枕边那本浅蓝色封皮的日记本,繁花似锦的封面,藤蔓枝绕,花团锦簇,但孟沅能够联想起的,却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这般熟悉,这般凄凉,原来它只是躲着,从未离开。
这原本就是自己的旧日,血淋淋地,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悯,即使有过温情,如今也是刀锋偏冷;那些时日,在旁人跟中顶多勉强算带点曲折,或许不如一本三流小说的故事情节精彩有趣,还经常地枯燥乏味,看来看去没多少新意;但对于孟沅,这些日子,则是剖心沥血、剥皮抽筋的阿鼻地狱。
感觉到太阳穴在鼓胀,一针一针地挑动着神经,从两侧穴道弥漫到头顶,然后头顶上忽然炸开一股冰瀑,随着四肢百骸就这么灌落下来,毫无阻碍地侵蚀进全身骨头里。
习惯了这样的头疼,却是永远也习惯不了,心痛;那种感觉太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
不知道这样呆坐了多久,一分钟与一个钟头、一天、甚至一个世纪,在呆滞的情态下没有任何分别,有形的躯壳,禁锢不了无形的时间。
这房间是如此空旷而冷漠,连空气都凝结成一层薄冰,将孟沅冻结在里面。打破这种极度寂静的,是电话铃声的炸响,声声催命般急促。孟沅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一直盯着床头柜上的乳白色话机,她在嘀咕,这白色怎么看起来这么脏,倒像是蒙了一层灰,让人不愿去触碰。这电话怎么还在响,都已经响了十三声了,每一声我都数着。
等电话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已经错过了上班时间。
的确是错过了,而且错过了很久,如今手表上的指示时间,是九点四十七分。
孟沅又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拿起听筒来拨号,“办公室号码是多少呢?”她再度迟疑地想了十分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找出电话本来,这才把电话打到前台,跟王小姐说,不好意思,她有急事处理,还得请一天事假,麻烦她跟行政部还有范经理都咨会一声。
她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语气与语速,不让声音里露出一丝颤抖,王小姐问:“阿沅你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就是朋友出国,帮她处理房子的事情,她托我跟买家交涉。”这是实情,也是借口,孟沅不想让别人猜测原因,也不善于胡乱编造理由。万一范经理问起来,王小姐也好有个交代。
“那你尽快办好。你知道,周老板不喜欢员工请假……他们这些万恶的资本家,巴不得我们卖给他,一天上四十八小时班。”王小姐的后半句话说得模糊,明显是捂着听筒跟她说的私房话。
“嗯,我知道周老板的脾气,尽量早点弄完这些事。”孟沅答道,“谢谢你了。”
挂断电话,她又开始枯坐,等待那些冰冷的空气再次将她包围,就是剿灭了也没关系;她陷在了一种错乱的状态里,自己怎么都爬不出来。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她盘算着时间,小眉这个点应该还在飞机上,既然不是她打来的,那么任凭是谁,都由着它自生自灭。
中午时分,阿周回来做午饭,这才发觉孟沅居然没去上班,她敲了敲门,问了句“沅姐,你不舒服吗?”
阿周跟她相处日久,知道孟沅这个人,一贯是工作为重,哪怕真有个头痛脑热,只要还没有病到起不了床的地步,就一定会选择去上班,用她自己的话讲,这叫劳碌命;不像小眉,起了性子或者没了性子,就敢改“家里蹲”——当然,这也是赵德志纵容的结果。
“没有,收拾一些东西,万一房子一下子就卖掉了,不至于手忙脚乱。”孟沅隔着房门,在房间里遥遥答道。
阿周煮好三个人的饭菜,她给孟沅留了一份,其它的则分别拿饭盒细心装好,她要带到鱼档上跟未婚夫一起,两个人一边守摊子一边分食,就是极普通的一对平凡人的生活,辛苦却甜蜜的滋味。
“沅姐,我今晚回来得晚,不煮晚饭了啊……”阿周要跟她的未婚夫晚上去见一个老乡,人家请他们吃饭。
“我自己会弄,你玩得愉快。”孟沅出来洗净了手,边刨饭菜边说。
于是下午又完全属于她一个人,这时间,这空间。
电话忽地铃声大作,不屈不挠地,她想都不想就把听筒摘起,放在一旁。
***
孟沅把自己网在吊床上,闭着眼睛打盹,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哪怕昨晚几乎没睡,可即使合上眼,脑袋里也乱烘烘地,许许多多的片断纵横交织,填塞住思想。她非常清晰地想起了很多细节,这些细节没来由地就窜了出来,如此历历在目,不由得她惊惶。
这记忆,原以为早就漏成了筛子,却居然仍是铜墙铁壁;如同塑料埋进了泥土里,看似没有踪影,可哪怕过了五百年,连孙猴子也脱出五行山了,也依旧无法分解。
她记得从西岭雪山回来的那天,就在楼下碰到刚下班的唐糖,见了她,唐糖很热心地约她周日去望江公园喝茶,她推脱不得,于是第二天就见到了传说中的三兄弟,唐糖居然还没有从这三个人中选定任何一个,继续她排排座吃果果的游戏,跟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距离,但同时又有着小暧昧,挑唆着那三个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拼命向她讨好卖乖。这一出“烽火佳人”,孟沅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牙疼。
别人如此轻松地拿捏着感情,自己却进退失据。
她还记起来,回到深圳的次日晚上,她就跟家里打了电话,说打算换工作,理由很冠冕堂皇,就是公司决定正式搬到宝安去,她不想去这么偏僻的地方,想留在市区,所以暂时先借住小眉这里。父母很担心,问她怎么这么急,一回深圳就辞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里响亮地安慰说:“能出什么事?反正我年休假已经休完了,没吃亏。妈你放心,你女儿能干得很,分分钟变金饽饽。”
看似说得颇有道理,父母也只能由着她。其实就算父母明知有猫腻又如何,他们总不可能再跑来逮她回去,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她记起去富益公司见工,当时阮琳坐在小房间里,跟她谈了足足三个小时,从工作内容、工作态度谈到人生观价值观,然后当场就跑去行政部表态,这个人,她要定了,马上连宿舍都给她安排好。她回来时跟小眉一说,小眉笑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这下知道自己够抢手了吧?难为你,呆在那个笼子里头,帮人家两口子挣钱还挣得无怨无悔的。得了,早死早超生。”
小眉的毒舌,是她自己的要求,她说:“小眉你记着随时提点我,别让我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小眉趴在她身边,问:“你不觉得这样对自己太残忍了吗?何必要我时时鞭挞着你的痛处?”
她的回答是:“不痛,不醒。等哪天不痛了,这腐肉才去除得干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