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下午,我正顶着大太阳,巴巴地赶到荔香街那边,陈经理让我送一份策划案给客户,他们正等着我们案子好报预算。
我按约定时间到的,结果等他们那个策划经理回来就等了一个半小时,虽然他回来后一再向我解释,是临时出了意外情况他不得不让我久等,我也无从判断这话的真假,反正被客户甩脸子、放鸽子,出幺蛾子,对于我们是家常便饭的一件事,我也没觉得有太大的愤怒。
东西送到,我又解答了几个常规的疑问,他就放了我离开。
我要去坐小巴回公司,因为周日晚上一时疏忽,房东回来时忘记锁好下面的铁门,结果放在铁门里的自行车被小偷撬开锁全部偷走,包括陈敏的车在内。为这事,同事们跟房东交涉了一天了,房东坚持不赔,说是他也不知道是谁没有锁铁门,反正不是他,他家里的东西幸亏没掉,不然就要找我们赔钱,扯皮来扯皮去,就算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毕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谁的错,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穿过深圳博物馆门前,我突然注意到再过两天,博物馆就要举办一场“定陵文物展”,展期只有一周,中间正好有一个周末,我当然要来,而且肯定小眉也要来。
说到小眉,就不得不想起她的迷糊劲儿,她自小就是丢三拉四的,掉东西都掉成习惯了,我常常笑话她,直到今天都能把自己全须全影地带回来没给搞丢,已经算祖宗保佑。
小眉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她今天一早就打电话,苦兮兮地跟我哭诉,说她把她的工作笔记跟洗漱用品,全部掉在广州了,幸好合同跟样板没在那个包里,不然的话老板指不定会扣她多少钱。
但就算这样,她也是倒了大霉,“光是那套护肤品就值好几百呢!”她跟我说了一大堆收缩水、精华液、洁面乳、磨砂膏的名称,全部是我没听过的,“幸亏我口红、粉底、眉笔、眼影什么的放在随身小包里,不然我损失至少上千!”她告诉我。
“破财挡灾吧!”我只能这么安慰她,“这下说不定是老天爷安排你跟张潮和好,给他个机会讨好你。你这事没告诉他?”
“少来了,跟他说有毛用?他除了说我毛糙以外,不会有其它多的话了。不说了,挂了,做事。”
放下电话,我在想,如果这回张潮灵醒一点,赶紧趁这时间给小眉补充护肤装备,两个人不就雨过天晴了嘛。只是我没想过,以张潮留在手里的两百块钱,加上他还要吃饭,这点钱别说备全套护肤品了,连备个单瓶只怕都勉强。
***
穿过博物馆前的小广场时,我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往深南中路走呢,还是往红岭中路走更方便坐车?正在左右衡量,却听到有人在背后跟我打招呼:“小孟?”我扭身一看,心说真不巧,怎么又碰上严总了?我欠了他的不成?
他正从博物馆里出来,手里还夹了个公事皮,像是工作状态。我挤出个笑容向他寒暄:“严总您好,您今天在这边办事吗?”
这话是当然的废话,他不来办事,难道是来看展览的?这不展览还有两天才开始嘛。
他微颔首,“跟他们馆长谈个事。他们馆长是我老朋友了。我还要去荔枝公园那边一趟,小孟你跟我过去一下,正好碰到你了,你去我车上,把我给老夏带的东西给他捎回去。”
我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往我过来的方向折回去,心里暗怪自己选这条路,早知道这条路会碰到他的话,我就该直接往上步那边走。
我们穿过荔枝公园往里走,他的车应该停放在另一个大门处,但他带着往走的方向,并不是往大门的,而是走过浸月桥,沿湖边往公园内侧行进。这荔枝公园我跟小眉来过一回,也跟罗心娟来过一回,就算我是个路痴,大致方位我还是认得。我步子越走越慢,带点迟疑地问:“严总,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先去看一下拍摄进度。”他头也不回地说。看来他的那部MTV剧已经开拍了,深圳部份的女主角敲定的速度倒快。我立即很有兴趣地跟上,我的确很想看一看,这个女主角最终有没有如严总的意,到底单纯质朴清新成什么模样,我甚至在转鬼脑筋:会不会跟我有几分相似?
这下午公园里的人并不多,我眼睛还算不错,所以尚在远处,我就已经看到了那个三点式女郎,艳红的套脖比基尼,一副大墨镜,卷发上扎着红色的蝴蝶结,手上套着铃铛叮当作响。我庆幸地吐气:果然不出我所料,严总口中的大制作,依旧离不开这些标志性的三点式女郎,几个拿着反光板的助理在周遭不停调整角度,我只看到一部摄像机在工作,隔了不远处,还有两三个披着浴巾的,从浴巾下面裸露着的肌肤来看,穿得显然不比正在拍摄的这个多多少,化妆师是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给其中的一个补妆。
他们已经见到严总了,纷纷向他问好,他报以轻微的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那女郎正背朝着我们,靠在一棵湖边的树下,一个应该是导演的人,让她摘下墨镜,一甩头发,做一个回眸一笑的表情,那女郎照做了,她模样长得比我漂亮,身材就更不用说,当然没有一丝一毫与我相像的地方;不过我总觉得她笑得谄媚,跟清新质朴什么的一点都不搭,环顾四周,我看大家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条已经过了,接着开拍下一个镜头。
严总就站在一边看,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没忍住,我悄悄向他靠近步半,在他一侧,很轻声地问:“这就是深圳部份的女主角?男主角今天没来吗?”
他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这一眼的意思,他已经转回头去,轻描淡写道:“这是我们公司自己制作的音像带。”说完这句,就不再理我。
我退开两步,没趣地站着,继续看那些身材火爆、面目姣好的女郎们挨个上去搔首弄姿,其中有一个穿的是连体式泳衣,我觉得那个顶漂亮。
终于严总也看烦了,他转身离开,我趋步忙跟上,听着后边传来一迭声的“严总慢走”、“严总您走好”。
“严总您走好……”,这告别语怎么听上去,更通常是在另一个场合用?我们一般称之为“追悼会”,我很想超过严总,去偷看一下此刻他的脸色,猜测他会不会就凭声音,呆会儿就能找出这个并且开除掉这个让老板“走好”的笨员工?我觉得居然会有人比我更不懂讨好老板,也是奇迹。
没等我实施超越并回首计划,严总已经在停步等我。他侧过脸,待我走到几乎与他并排,只落后一拳不到时,主动挑起了话头:“小孟啊,我们那个MTV音乐剧暂时停了。”我冷不丁被这话吓了一跳,心道不至于是因为我吧?我可没那么高的能量场。
这念头刚转到一半,就听严总续道:“香港那边的赖导排不出日程来,只有押后。”——这才对嘛,当然跟我没关系。
“那这些……”我讪讪接话。
“是公司的常规拍摄,供各市县乡级电视台的,这个出货量最大,他们就喜欢这个。”他这似乎是在向我解释。“我今天正好在,就随便过来看看进度。”
“喔……”我漫应了一声,想不出来这与我有关么?
严总忽然转向我,他的整张脸都朝向我这边,用一种追问的语气,带着咄咄逼人:“你是不是以为,我找你来拍这个?”被他这么直截一问,我倒有些不好答了,只能推脱道:“这个我肯定不够格的,再说,我家里也……”
话音未落,就被他拿话堵上了:“你跟我扯什么家里规矩?你自己知道这就是个不入流的借口。”
我只怔了一下,就立刻爽快地承认:“严总您说得是。但我自小家教森严,我们这种传统家庭,肯定接受不了这些新事物。就算我父母不说,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请您体谅。”
看我这么大胆顶撞他,他倒沉吟了起来,“传统家庭?小孟你知不知道,在深圳这地方做事,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不是你讲不讲传统,而是这市场跟不跟你讲传统。”
我不能决定这市场,我只能固守住本心。俗世洪流,挟带泥沙俱下,即便我会被身不由己地裹胁,但终究不会等同于泥沙。
“我知道。但我为人自有底线,只要不涉及底线,其它的都可以变通。”我十分诚恳地跟严总说,“我知道自己性子倔,处世经验不够,这些您多担待。只是每个人成年之后,都会有自己所要坚守的一份原则,为着这份坚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肯定是不同的,至于人这一生,会遇到无数个方向无数条路,我没时间也没机会去逐一尝试,只能选择,各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就好。”
我的选择,是不忘初心。
他不再与我讨论这个话题,我们继续往大门处走去。快到门口时,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告诉他:“对了,严总,上周五晚上我碰见小丁了,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职位跟工作情况,您说以后要再碰到他,我该怎么说才合适?”
“喔?难怪昨天下午老柳跑来问我你的事情,我还正想说他怎么知道的。看来是小丁找老柳问的。”
这里边关系太复杂,我听不懂。
“这个事我慢慢跟你说,小丁那边,我会跟他讲的。他要再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私人助理。”
好吧,我得记住这个头衔。至于私人助理是干什么的,我完全可以不答的呀。
***
来到严总的车前,他让我上车,我推辞道:“不用麻烦您了,严总,你把要带给夏总的东西交给我就行,我自己可以搭小巴回去。”
他打开后备箱来,指着一个大箱子,道:“这一箱子你一个人拿得动?”
那个箱子足有整个电视机箱那么大,我合臂都抱不过来,如果里面装满的话,估计我连拖走都要费一番体力。我面带觑色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我托朋友从香港给老夏找的新型制作材料。”他把后备箱砰地一关,简短地命令道:“上车。”
车子飞快地朝我公司开过去,这个时段正是下班时间,交通繁忙,人车争道,好好的一条大路都是人车俱满为患,我们这辆车终于被堵得慢如蜗牛蠕动,开了快半个钟头,离我公司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车子被堵在红绿灯处,等了两个红灯都还没挪过去。外头气候闷热,车里的空调开得十足,那前出风口正对着我吹过来,我一向体质畏寒,就拿手臂自己搽着,严总见我这样,俯身过来帮我把出风口的扇叶朝旁边抹去,这原是件极简单的事,只是我这种对汽车一窍不通的人,连这也不懂做。风口朝向两边,不再对着我直吹,感觉好多了。
严总又递给我一瓶水,我正好嗓子干冷,道了谢接过来,却是怎么也拧不开瓶盖,严总伸手过来拿过,拧开了复又递给我,我忙接过喝了几口。
又等了一个红灯,终于通过了这条肠梗塞的道路,车子开到公司楼下,我请严总略等,跑上去找了两个壮一点的同事,呆会儿帮忙一起把箱子抬上去。
夏总还没回来,我礼貌地征询严总的意见:是上去坐会儿等夏总?还是改天再约?这询问纯属礼仪上的,当然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他说不必了,会自己约。
于是在我们三个非常恭敬道别的职员的注目礼与“您慢走”声中,严总傲然地走掉。
跟同事们一起把箱子搬上楼,我给夏总打了个电话,告知他新型材料已经从严总那里取回来了,他喔了一声,说了句“好,知道了,这次倒快。”
我哼着歌回宿舍吃饭,正是那首黄凯芹的《伤感的恋人》,昨天才学会的,这歌弦律琅琅上口,我昨晚守着电视抄的歌词。
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凡俗中人,十分真实而自在地生存。我的目标一直都简单,简单到满足于做一个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偶尔也自寻烦恼的小人物。从不否认我的渺小,亦从不渺视我的力量,就像自己一直认定的那样:对于世界,我只是尘埃飘忽中落不下地来中的一粒,对于我自己,则是唯一。
修身养性,做一个完整的人,一撇,代表着一生中的飞扬,一捺,意味着一生里的沉稳,人生,就是时起时落的所有时刻的交织。
我大概有点独特,追索的,是交织其间的快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