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除了看墓葬,另外最有价值的部份,则是它的馆藏。据说从此墓中发掘的藏品多达万件,从先秦时期的文化开始探源,每一件藏品中都浸润着无尽的“历史”二字。
小眉拉扯我往侧边展厅去,她说:“别在这儿扒着栏杆瞎看了,你又进不去。还是赶紧去那边看藏品吧。墓葬你看得再久,也只能隔着玻璃罩子观望,但是……馆藏就不一样了。”
我兴奋地跟了她走,一边问道:“怎么不一样。”难道广州这城市开放到可以让我们近身接触古代文物的地步?是不是戴上手套可以摸上一摸?我跃跃欲试。
“也只能隔着玻璃罩子欣赏。”她居然笑得十分开心。“但你可以把鼻子眼睛都杵近点。”
那一瞬间,我觉得把小眉埋进土里再踩一踩,好像不算特别残忍。
玺印、角杯、金银器、陶器、珍珠、青铜器……琳琅满目的文物种类,其中最多的,则是玉。
我尤爱那些出土的玉器,构思造型都别具风格,古南越人迷信玉可以辟邪,并且使尸体保持千年不腐,因此专门制作了丝缕玉衣给帝王。虽然,现在古墓主人的尸骨早已被腐坏无存,陪葬的铁器铜器也已锈迹斑斑,只能依稀辨也往日的形迹,漆器上昔日艳丽的花纹色彩也早已剥落腐蚀,唯有那些玉壁、玉玦,玉环、玉佩、玉片……虽四处散落,并不能保存墓主人尸骨不朽,却是历经几世,也依旧不变。
不浮不躁、温润千年、质坚而硬、声清而悠,这样的特质,是我最钟意的。
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
另有那些陪葬陶器、乐器与石器,无一不将旧日南越王国的风土人情、生活起居、饮食文化……一一表现出来。中国古文化太博大,其历史的悠久性与延续性,简直无以伦比。
站在那些并不美丽却尽显沧桑的展品前,我的心也一样地翻动。了解历史,让自己混入时空的错乱中去,体味出旧的新的截然不同却相系的文化传统,那刻里身心的震动,难以言表。
陪着君王枯骨烟灭的,还有15个殉人,我便又一次惊心于古人的愚昧与残忍。好些个是妙龄的女子,无名无位,还个四个姬妾,估计是君王生前宠爱的,也都在他身死后,被迫同他一起长眠于地下,那几个宦官、侍者、厨子、车夫……于是都成了王者者威严的牺牲品。殉葬是种太残忍的制度,我悲哀于古人的不幸,也体味出旧日落后残酷一面下的无奈。
小眉同我一般感慨:“现代社会毕竟是进步了、文明了,不会再重复以前的悲剧。”我庆幸自己是生存于现代的女子,既不必担心有陪葬的命运,也不必忧虑有充入宫婢或卖身为奴的惨况。连“三从四德”、“七出”之类的教条,也可以完全置之脑后!
无后、不事舅姑、奸/淫、窃盗、多言、妒嫉、恶疾,这七条,是女子头上的紧箍咒,稍有触犯便会被公婆丈夫赶出家门,从此得世人的白眼,但对于男子,却是可以纳妾、寻花问柳,还能“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男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女子连话都不能多说;男子可以将妻妾的一举一动都置于严密监视之下,用深院高墙将她们与外界的天地完全隔绝,只落得一个言听计从的卑微角色;女子一旦身患重病,可以被名正言顺地弃之如蔽履,而如若患病者换了是她丈夫,她则必须衣不解带地服侍汤药、日夜侍奉,真是可笑的颠倒人生。
历史在我眼中,有不公平的一面,更多的,则是镜,清心,正衣冠。
中国几千年延亘绵延,不断发展的传统文化,其实都给现代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没有过去,也就无所谓现在。
只是,但愿我们所能继承与发扬的,是精髓,而非糟粕。
***
馆内另有一个瓷枕展,其中近半的展品是一对香港收藏家夫妇捐赠的,我一件件细看过去,只觉得这些硬质的瓷枕都偏高,难道是为了应合古人“高枕无忧”的念头?但我想这枕头应该睡起来并不舒服,它只不过是古人夏夜里的纳凉用品,与竹夫人并称两大“消暑神器”。
展品中,我还看到了著名的宋定窑孩儿枕,而且还不止一个。
虽说名称都叫孩儿枕,可这实物则各各不同,与照片相类却不相犯。孩儿有做伏睡状,有做侧卧状,还有一个是持荷叶半仰,均玉白可爱、憨态可掬,这种形制的枕头在当时应颇为流行,不然经过这么多年,如此易碎的瓷器还能保留下来这么多款式,只能说明它原本的存世量就十分惊人。
然而最让我动怀的,却是一只不起眼的白地黑花八角型普通瓷枕,出自金代,形制上无任何出奇处,吸引我的,是枕上烧制的那首词,词牌名是“点绛唇”,定的调是“中吕宫”。
莺踏花飞,乱红铺地无人扫,杜鹃来了,叶底青梅小。
倦拨琵琶,总是相思调,凭谁表?暗伤怀抱,门掩青春老。
这词不知出自哪家,有三分晏几道的风格。这番伤情悲景我原是感触不深,只是这字里行间的幽怨,青春流逝的无奈,欲语还休的凄凉,已占尽宋词的婉约风骨。我虽更爱豪放派,但身为女子,那一份蚀骨柔情,天生就懂体味。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会得凭栏意。
记得小眉初走时,不过两月,我就写了十几封信给她,最疯狂时一周写了五封,每封都是至少三四页纸,以至于我的寝室姐妹们,以为我交了一个异地的男朋友,还接二连三地来劝告我,说什么距离会影响感情,还是现实一点,在身边发掘发掘资源的好,搞得我哭笑不得。
我还能想起有一封信里,我寄了一首《赋得一剪梅》给她,当然平仄格律什么的一概都不对,只是自己喜欢拿古词牌名来填:
微雨已湿墙边花,不让芳华,又让芳华。百寻归雁问尺素,情抛南国,伊可无他?曾为年少天地狭,知是有涯,知是无涯?回时相携锦官路,蕉下过客,一笑归家。
她后来回了两首诗:晓梦千里柔情残,春深不到夔门关,青山遮断牵念处,离愁已锁九重天。异梓似家家似寄,芳魂一绺难归去,纵有如倾狂暴雨,且且试作等闲戏。
我们以前常常做这样的唱和,游戏文字,对于文字,存着无关名利的淡泊之心,纯是喜欢。
今年年初,三毛自杀身亡后,小眉曾写过一阙《鹊桥仙》给我:
“浮生百劫,红尘千丈,堪叹尘缘谁断?世事俗际本寻常,情难舍,死生苍凉。
悲欢哀怒,匆匆过客,道问谁阿安然?沧海桑田早变迁,凡人怨,离合聚散!”
这是她看完《滚滚红尘》的小说后,就写下的。
我回了一首,词牌名用的《卜算子》:
勘破繁华梦,踏尽尘寰中,红颜白发情缘里,虚境已成空。
冷眼独来去,生死弹指间,试问舍其谁从容?一笑俱化风。
我们俩也常自嘲,这样的打油诗,若叫专家看到,只怕会笑掉人家大牙的。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有一有所感就照写不误,言为心声,诗以明志,又不是拿去参加比赛,自己懂就好。
我叫了小眉过来同看,她也喜欢,两个人都在心里默默记下,咀嚼回味。
等小眉惊呼“饿死了”的时候,我还有一小半的瓷枕没有看完,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我让她再给我半小时,我保证到点就走,哪怕没看完也必定走人。她嘀咕了两句不清不楚的抱怨,不用听也知道内容无非是“你这个人一进了这种地方就出不来的”、“你不饿人家会饿”一类,反正这类抱怨,我在书店里也常常听她讲过,天长日久,也翻不出新花样来——何况,她其实跟我差不多。这会子,她还不是一样看呆在展柜前,行动迟缓?
最后我们俩,仍旧接近三点才走出博物馆的大门,粗粗一算,在里面呆了足足四个多小时,仍然还觉得在走马观花,恨不能再掉转头去参观一回。反正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点,肚子已经饿过了。
小眉自然猜到我的念头,她道:“我是无所谓的,就算到闭馆赶人都奉陪到底。倒是有人要急着回去。有本事你多呆一天,我们马上去广博?”
已经请过一天假了,我可不敢再逗留下去。若要我再请假一天甚至旷工,夏总虽不至于杀掉我,开除我他倒是分分钟都可能。
随便吃了些东西,我回去酒店拿洗漱用品,一边在怪自己考虑不周,出门时也不带在身上,连累自己多跑一趟,这一来一去的功夫,说不定去广博转一圈都够了。
回去坐的是火车,我买的硬座票,十二元一张,空调软座的要五十四元,反正速度都是一样,我才不花那个冤枉钱。
我买了一本《南越王墓玉器》,在火车上专心地看,两个多小时,一晃眼就过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