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喝完了,庄主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抹去嘴角药渍,她问道。
他不慌不忙将药碗放好,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夹杂着某种不忍:“落雁,盂兰盆节过后,我会和紫罗成亲。”
“恭喜。”
“她怕你觉得不开心,让我来告诉你。”他接着说道。
他说一句,就在她的伤口上多洒一次盐,然而心里越是难过,薛落雁脸上的笑容反而越发灿烂起来:“庄主说笑了,我为什么要不开心?你和紫罗是郎才女貌,她那么喜欢你,你们本来就该在一起。”
她一直都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她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却也连说爱的资格都没有。
那两个人,她谁都不想伤害。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从小性子冷,庄里就只有紫罗和你说得上几句话,我们成亲后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照顾你,不过如今你也这么大了,应该要有自己的生活。”
他话里有话,她微察觉,下意识想阻止他说下去,触及他眼里目光,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
如果说以前她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理由是武功,如今,已然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手指伸过来擦她的眼泪,被她躲开,安然收回手,也不恼,难得的耐心:“想到哪里去了?还说不怪我,那天,那天我也是气急了。”
气急了才会亲手废了她的武功,后来看见她躺在床上苍白脆弱的样子,内心里其实不是没有过后悔的,走到如今这一步,有些话,他不能告诉她。
至少,在她离开之前。
她不应声,他继续说下去,“你若是想参加婚礼,就在庄子里多留几天,婚礼过后,我会安排李叔送你出去,你身子不好,最好能去庄外的偏院住一阵子,你从小就在山庄长大,也没有多少机会出去玩,若是在偏院觉得闷得慌,听说南疆风景秀丽,你也可以四处去走走看看。”
他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的话,她心里突然冒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她没有在意,眼见他说完了话准备要起身离开,手指几乎用尽了力气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喃喃:“那件事情,我原以为,你会开心的,那些人……他们伤了你,死有余辜。”
他站在她面前,大手抬起,缓缓摩挲着她头顶柔软的黑发,“怎么还犯傻,这么多年你都没明白,死有余辜,这话从何说起,谁有资格来判定世人到底谁该死?谁不该死?”
说完语气一顿,推开她紧握的双手,“好了,这些事往后你就不要管了,好好休息。”
指下能握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自己冰冷的温度,空荡荡的房间一丝生气也无,似乎开始下雨了,屋檐有水珠落地的声音,像是她的眼泪。
但她已没有眼泪。
天空有些暗沉,灰色云层聚集,是即将要下雨的征兆,没过多久,天际果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廊外冷风吹过,飘进细密的雨丝,落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泛起阵阵沁人的凉意。
九歌沿着长廊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竟走回原来和君无瑟一起住过的房间,下意识原路折返,正巧看见走廊另一头,薛落雁背靠着巨大廊柱的门口坐着。
身姿一动不动,长发如墨,眉眼低垂,大概坐了很久,黑衣上染了薄薄一层雨雾,像是山林里清晨的凝霜。
萧隐比她早一日回千幻山庄,药方里缺失的那味药大约也已经补齐,她的伤应该无大碍了,只是她就这样坐在门外吹风……
结识短短几日,九歌内心里并不讨厌这个人,想到此朝朝着她走了过去,出声唤道:“薛姑娘。”
薛落雁回头,看见是她时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九歌姑娘。”
那笑容里难以掩饰的凄凉。
上次见她,她身受重伤,被废去一身武功,然而神情里虽然难过,却也不像今日这般……绝望。
好似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
不等九歌说什么,薛落雁侧了侧身,在旁边留出一个位置来:“你若没事,不如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她声音低下去,“……我、找不到别人了。”
“好。”九歌从容在她身边坐下,也知道不必自己说什么,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只是最简单的陪伴。
窗外的雨声不停,落在房檐轻而无声,薛落雁抬眸望着走廊外细密雨帘,说话的声音低沉,吹散在空气里:“九歌姑娘,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珍贵?”
“为何这么说?”
“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就永远只有那个人的好,他对你所有的坏,好像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说得消沉,九歌不同意:“因为得不到,所以心里面想的,都是关于那人最美好的想象,其实换种心境来看,那个人,却未必有那么好。”
薛落雁苦笑不已,“说起来简单,要做到谈何容易?”
“如果真的想,总是可以的。”遥望如雾般的雨帘,丝丝缕缕缠绵不断,九歌想起和那个人分离的那个晚上,没有雨,没有风,只有泠泠月色,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失去了他,往后的许多年,她走遍了整个东亚大陆,都再也没有见过他。
细雨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渐靠近,待看清,忍不住勾起唇角,出去了这么久,大蛮小蛮是回来的时候了,有些事情,也要有个答案,伸手接过一对早已在雨中湿透的比翼鸟,九歌告辞离开。
雨到傍晚时停了,下得不痛不痒的一场雨,雨后天空泛晴,雨露在阳光下折射绚丽波光。
九歌进房间的时候君无瑟正在窗前执笔写着什么,没有避讳她的靠近,她走过去看,发现在他笔下的,竟然是一幅水墨画。
线条极是简单,寥寥几笔,然而勾勒间却仿佛能看到那些山水画面跃然纸上。
群山峻岭间河水环绕,河流被分配成无数条岔口,似真似幻,看得人眼花缭乱。
君无瑟停笔,笔尖沿着画面在其中一条河流划了下去,留下淡墨色痕迹。
“这是……什么?”
声音喷在颈边,带些酥痒,君无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看得认真,浑然不知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的距离。
她今日似乎有些地方变得不大一样,说不来的……
瞳孔里颜色加深,他觉得喉咙里泛起一股难言的燥热。
九歌发现他瞳孔里倒映出来的自己,仓促往后退了一步。
才到傍晚,身体竟……已经开始出现反应了么?
她愣神间,君无瑟重新转回身去,问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来的那晚,我们入庄用了多少时间么?”
“记得,至少也应该有一个时辰。”
“对,可虽然我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但山庄离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远。”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晚我们被绕路了?”
“也不全是,准确来说,是我们进了阵法里,昨天回来的路上我仔细研究过地势,山庄外山峦叠翠,河流分支数不胜数,本身就是一道极其优越的天然屏瘴,若再稍微使些迷惑人的阵法,效果事半功倍,很难破解。”
“你懂阵法?”九歌略讶。
“小时候跟我父……亲学过一些。”他显然不愿多谈,手指落在图纸上,“这是我依靠记忆画出来的地图,虽然不能保证每一处都没有错误,但让我们安全离开这里,却是绰绰有余的,你好好看看,最好能够背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