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下的曹府,宛如一只蛰伏于黑暗的巨兽,朦朦胧胧的月光不甚清晰地勾勒出其宏丽的轮廓。
曹丕恭恭敬敬地立在卞夫人跟前。虽他已过及冠之年,卞夫人看他的目光却依旧如同孩子般的宠溺。
“子桓,你父与三弟此次南征虽没带上你,却正是给了你个大好时机。”卞夫人道,“这段时间你要多与留在邺城的重臣交好,设法多拉拢些人来背后支持你才是。”
“孩儿晓得,多谢母亲教诲。”曹丕道,“母亲为孩儿殚精竭虑,孩儿都记在心里的。”
卞夫人欣慰头,又叹息道:“你与植儿都是我亲生,按理本不该偏颇,只是母亲也了解植儿的心性,实在不是那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便也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曹丕忙道:“母亲疼爱三弟才会将诸事托付于孩儿,这却不能怪母亲偏颇。”言语诚恳,卞夫人听后稍慰。
曹丕却又感叹:“只是究竟选了谁来承继大业,只怕父亲心中也早有一番计较了罢……这却是孩儿无力改变的。”一双细长的眸子瞧着卞夫人的神情,似有光芒闪现。
“的确,你父十分喜爱植儿,而且他身旁又有了个曹莞,此次随你父出征,只怕一时的光彩会盖过你。”卞夫人收敛起素来温和的笑,面上现出些许严肃,“不过,凡事却不看一时只论长远,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只管好好经营邺城这边就好。”
“是,对于莞儿,孩儿也是有一番打算的。”曹丕薄唇微抿,现一抹笑意。
“唔,当日解了二十四方锁,那丫头所答的进退有度,八面玲珑,却是你提示于她的罢?”卞夫人瞧他一眼,笑道,“我予她此锁,一则想试探她是否足够聪敏,二来也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够为你所用。”
“哦?为我所用?”曹丕眼眸中,难得地现出一分疑惑。
“不错,所谓八面玲珑,是想让她能够在植儿与你之间,走个平衡。”卞夫人郑重道,“植儿能提出收她作义妹,可见对她不一般。若她留在植儿身边且为你所用,那对你来将有莫大好处。只可惜,这丫头当日懵懵懂懂,我却不好与她多言。”
“母亲的心意孩儿心领了,此事却急不得,孩儿自有计较。”曹丕笑道。
“嗯,我看莞儿一颗心全拴在植儿身上,一时半会儿怕是转不过弯来。”卞夫人叹息,“我受你父亲所托去问她,是随军南征还是嫁人,她竟毫不犹豫便选了南征。可见她虽聪敏过人,却当真是痴得很。”
听了这话,曹丕唇角的笑意却有些发冷:“她痴情只怕无用,若三弟心不在她身上,到头来受伤害的只会是她自己。”
“情爱一事,最为耽误男儿壮志,”卞夫人严肃道,“自当年植儿为个甄宓跪求你父亲起,我便对他丧失了信心。子桓,你切记,温柔乡,易堕英雄志。”
曹丕深揖道:“孩儿自当谨记。”
自卞夫人处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曹丕挥退了亦步亦趋跟着的厮,自个沿着高墙慢慢往回踱。
不知不觉地,却走到了现下空无一人的一梦阁。
曹丕瞧一眼门前那两盏不甚亮的灯笼,无奈地扯出一抹笑。
那日他甫一听曹植带了个与甄宓相似的女子回来,心中不由得涌起十分的疑虑与好奇。待到他亲自来探察,却见一梦阁院子里蹲着的不过是个豆蔻之年的少女,相貌的确与甄宓神似,却仍青涩稚气得很,听见她清脆如珠的声音,他便很想捉弄她一番。
她看起来胆怯,却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彼时她眸子琉璃般亮泽,里面的光彩几可摄人。
只怕从那时起,她虽尚在懵懂,便已被自己纳入必得之物中了罢。
他不是曹植。对于自己想要的、抑或爱慕的,纵然得不到,曹植仍会怀着一颗喜欢并珍惜的心来对待之,远观之。譬如对甄宓。
即便甄宓嫁了自己,曹植伤心之极却仍旧待甄宓如初识一般。
呵,幼稚。
他不是曹植,他想要的,必然要得到手。
哪怕不择手段。
曹丕抬头凝视着一梦阁飞扬的楼阁屋檐,黑眸沉沉里,丝毫不见倒映的月色。
“莞姑娘,主公请您即刻前往主帐一趟——!”这一把破锣嗓子粗嘎,一下子便打破了帐中那般暧昧的氛围。
莞儿忙直起腰挣开了曹植的桎梏,当下也顾不得腰酸背痛了,冲着帐外答道:“多谢,请回禀了丞相,我即刻就来。”
“是——”那人应了声,似是退下了。
莞儿脸蛋依旧泛着红晕,低着头不敢看曹植:“那,那我去了啊。”
曹植正为自个方才竟对莞儿产生那般想法而懊恼着,闻言却不由得道:“别啊,你吃了饭再去罢,刚不是还肚子饿。”
莞儿却想着赶紧远离帐中尴尬暧昧的气氛,便抬脚向帐外去:“无妨,都饿过了,回来了再吃也行。”
曹植看一看她绯红的脸,便未跟上去。
帅帐依旧如当日淳于时莞儿所见那般,正前方两面大旗招摇,一面书“汉”,一面书“曹”,纵然夜色深深,也难掩其凛然气势。
示意了门口守卫通报,待得帐内传来一声威严的声音:“传。”莞儿才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主帐内灯火通明,不光有曹相,张辽,乐进等人,还有几个生面孔,想来也是曹相手下将领或谋士罢。
莞儿垂下眼恭敬行了礼,便听得曹相道:“莞儿,你来。”示意她上前。
帐中数人皆是战场上九死一生浴血奋战过的,此时纵然收敛了周身气势,莞儿觉得越靠近心中越发紧。
却听得一陌生面孔笑道:“哦?主公,这便是曹莞姑娘?”
莞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见那人头戴葛巾,面白长须,一双眼睛亮极,有洞悉世事的犀利,应当是个颇有智慧的谋士。
“呵呵,莞儿,这是荀彧荀文若。”曹相见莞儿偷眼瞧荀彧,便笑道。
竟是被曹植赞誉为“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荀彧!莞儿忙与他见礼,却被不甚耐烦的乐进打断:“可别再婆婆妈妈的了,主公,还是正事要紧些。”
一时众人皆笑,也不再多言语。
“莞儿,”曹相敛了笑,严肃道,“若吾要你预测南征行进大事,你可使得?”
预测南征大事……这也太看得起她些了罢。
莞儿低头思忖着,却想起六月六生辰那日,卞夫人以或嫁人或从征相要挟时,自己闭上眼睛后那一瞬浮现在心中的惊悸的预感。
这南征恐怕……
思索来思索去,只等得帐中几人屏气凝神,莞儿终是睁开眼睛,看向曹相:“丞相,请为莞儿准备两样东西,莞儿自当尽全力而为。”
“哦?何物?”
“镇南将军、荆州牧刘表的生辰八字与画像。”莞儿朗声道,又深深一揖,“莞儿力量微薄,要预测南征大事实在是有些为难,然莞儿可从一人之命途入手,见微知著,或许便能对整个大局走向有利也不定。”
“见微知著?”曹相眯起眼睛,细细思索着,帐中其余人也觉得新鲜,行军这些年,却从未试过这般法子来预知祸福,乐进甚至还摸着下巴考虑要不要让丫头给自个也算上一卦。
唯有荀彧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沉沉,倒映着莞儿的身影,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思虑了半晌,曹相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便依你所言。”
当夜,莞儿细细瞧着曹相差人送来的刘表画像。刘表此人,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知名于世,与七位贤士同号为“八俊”。在荆州十数年经营,倒也很有一番成效,只是据悉刘表此人性多疑忌,好于坐谈,立意自守,而无四方之志,却不是个能逐鹿天下的人物了。
莞儿已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卜过卦了,此次占卜却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谨慎。而手边又只有画像不见真人,更是难上加难。
整整一夜,她的营帐里都有灯火透出。
曹植亦睡不着。莞儿自从父亲那里归来后便一直呆在营帐里,还十分严肃地告诉自己不要叫人打扰她。
除了他,谁没事会去打扰她,这倒是变相给自个吃闭门羹了,他哭笑不得。却总惦记着她还不曾好好吃饭休息,明日再奔波一天如何能受得了。
这厢曹植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那边莞儿却在灯火通明下蹙眉深思。
刘表竟会在八月病亡?怎么可能!这也未免……太巧合了罢……莞儿疑惑着,却又想起今日曹相等人与她的,刘表刘景升,性多疑猜忌,立意自守而无四方之志。
所以,难道他是因为曹相率大军南征,惊悸忧虑过度,最后活活吓死了?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守了荆州十数年不颓,甚至引得曹相要下定决心南征的?
莞儿很是疑惑,她总有一种感觉,刘表斯人,似乎并不是此次南征中,最关键的人物。
在他背后,应当还有一人,他才是曹相南征所欲打压、所欲剪除羽翼的焦。
这……可这只是她自己的推论,如果真的这般呈报给曹相,会不会被曹相觉得荒谬……莞儿愣怔着,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而且,如若推算有误,那后果却是她完全承担不起的。
她僵直了身子呆坐许久,生平第一次觉得肩上如此的沉甸甸,仿佛压了千斤重担。
天亮了。
曹植忙不矢起身去了隔壁营帐前,先窥视了一下,见帐内烛火已灭,还以为莞儿早已睡下了。刚松一口气转身要离开,眼前帐帘却突然被掀起。
待曹植看清自帐中出来的人儿,心中却霎时一痛,忍不住惊呼:“莞儿,你,你面色怎的如此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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