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渐渐被黎明照亮,阴云褪去,东方升起一道绚烂的朝霞。夏季的连雨天,虽绵绵几日不晴,但去时,也不过一个朝夕。
大局已定,善后的事情自有人操持。
一个角落处,林风寻到杨臻,拱手行了个礼,问道:“杨姑娘,可还有其它吩咐?”
杨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有了。”
林风刚欲拜别,杨臻继又问道:“沐卿呢?他来了对不对?”
稍做犹疑,林风如实回道:“主人,在后山。”
“嗯。”杨臻点头谢过林风,转身往后山走去。
露水湿润,压住了花儿的芬芳,但绿草清新,鸟儿轻鸣,朝阳照耀着满山莽莽青翠,也自是一片人间美景。
杨臻独自来到后山,经历过风雨飘摇,那崖边的茅草屋还在,素青衣衫的男子静坐在屋檐下,朝辉把精致如玉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令那本就风华绝代的美丽,添上一抹圣洁之色。
走近了,杨臻在屋檐下席地而坐,望着眼前秀丽的大好山河,阴翳多日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开阔了许多。
“谢谢你。”
沐卿望过来,深邃幽蓝的眸子,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澄澈透亮的一片大海。
“阿辞,我们还算朋友么?”
拿过随身带来的两个密封的酒坛,杨臻一把拍开酒封,递给沐卿一个。
“以前有个人,从小时候开始,无论快乐或者忧伤的时候,总喜欢和我躲在这里,看一看青缈峰望一望远方。只是……”
杨臻垂下头,“我与他埋在树下,约定藏十年的酒,再挖出来,他竟不在了……”
“曾路少侠的选择,该是他想要的。”
“是呀!他做梦都想和小师妹永远在一起,这个梦想他实现了呢。”
“嗯”
沐卿这一声轻轻的应答,竟带了些许向往。
杨臻把头转向沐卿,看着他洞悉一切的眼睛,簇着眉说道:“你年纪不大,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我很不喜欢。”
沐卿神色微伤,他也不喜欢。
杨臻把手中的酒递到沐卿眼前问道:“你知道我这酒里泡了什么吗?”
突然的这个问题,把沐卿问的一怔,探过脑袋往酒坛里看了看,里面果然乱七八糟的,不知泡了些什么。
“不知道。”沐卿一脸迷茫,摇着头如实回答。
“哈哈,你不知道了吧!”
杨臻端起酒坛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些怪,还是强行咽了下去。
“我小时候怕自己嫁不出去,就在酒里泡了一把桃花,想长大了,“桃花”兴旺呢。”
沐卿低笑,端起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口,有股浓浓的药材味道,细细一品,皱起了眉头。
杨臻探过脑袋看了看,哈哈的笑了两声。
“曾路小时候长了一张娃娃脸,白白嫩嫩的,总被我嘲笑没有男子气概。”
“所以,小小年纪竟泡了些壮阳的药材?”沐卿深感无语,人在儿时,总能做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
“大概是吧!他悄悄放的,不过我也能猜出几分来。”
沐卿拎起酒坛重新尝了一口,药材一看就是胡乱配的,没有明确的比例,味道着实有些怪异。
“如今便宜了我,品这绝无仅有的药酒,实在是荣幸。”
喝了几口“壮阳酒”,沐卿从身侧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坛子递给杨臻。
“巧了,我也带了酒来。”
“梦回?”
“是。”沐卿凝视着杨臻的眼睛,见她漆黑的眸子比前些日子清澈了不少,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不同的心境,对梦回的理解便不同,阿辞,这是我最后一坛梦回了,我希望它带你的,是你心底所期望的东西。”
杨臻伸手收下,再次道了一声谢谢。
“接下来,该回凉城了么?”
“嗯。”杨臻抬头,朝着凉城的方向眺望,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所恋恋不忘的那个地方。
“有些事情,是终要去面对的,畏畏缩缩的活过余生,不是我杨臻的风格。”
“阿辞,你会好的。”沐卿握住杨臻微凉的手,“忘了他,和我在一起,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不好吗?”
杨臻从沐卿手心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迎着山风而立,衣袂随着墨色的长发飞舞,眸色清冷无波,潇洒淡然。
“沐卿,我不会是一个沉溺于情伤的人,既然与他已经无缘,我也不会去纠缠不休。我杨臻属于凉城,属于我自己,我不会像一个弃妇一样哀怨自叹,但此生,也不想再尝试情爱了。我已为妇人,又被那耶律离圈禁三年,你不鄙夷不嫌弃,不拒绝我的利用,我已经很是感激了。你小我几岁,还有大把的时光等你消遣,你的良人也许不是我,你只是,还没有遇到而已。”
沐卿顺着杨臻的目光看去,湛蓝的天空,辽远广阔的一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
再踏进凉城,杨臻以为世道变迁,也会带给它很多的改变。不知康王府没了之后,统治凉城的人变成了谁?凉城的百姓,是否过的还如之前一样安康?她营中的男儿,是退役还乡走走散散,还是倔强的坚守在岗位,守卫着他们的凉城?
一路走过,街道两旁楼宇林立,街上人群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景象,竟比三年前要繁华许多。
杨臻心头的担忧卸下,却涌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气象更新,她已经随着时光掩埋,或许凉城,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呢。
转过街角,曾经那个卖糖人的小贩儿还在,之前尚显年轻的脸上绪上了胡子,一张口齿,倒还如之前那般伶俐,小摊的生意不减,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等着看那小贩儿手中的糖稀,变幻成各式的图案。
蓦地,杨臻飞快的上前几步,方才围着那小贩儿的其中一人,身形气质模样,分明就像极了张艺。
一瞬间的功夫,那人又从杨臻眼皮底下消失了。
停下脚步,杨臻暗叹自己太傻,张艺已经同曾路一样,都回不来了。
呆立片刻,杨臻后退一步想要离开,一转身,却撞到了一个人,接着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从眼前掉落到地上,散乱成了一团。
杨臻刚欲蹲下身子帮那人捡起来,却被蓦地抱住了双腿,紧接着就是一阵大声的哭嚎。
“老大!我还没有给你烧纸钱,你自己就来拿了呀!可见你在阴曹地府的日子过的凄惨啊!”
杨臻刚欲下蹲的身子顿时呆住,听着那声音,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抱着她的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分分明明就是那已经喂了狼的张艺啊!而地上散落着的,竟然是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纸钱,还有她曾经最爱的糖人。
喜悦来的太突然,让杨臻有些措手不及。
一个大男人抱着个姑娘哭泣,让过路的行人渐渐停下脚步,围成一个圈对着张艺指指点点。
杨臻拉起张艺,飞快的跑过几个胡同才停下,然后弯着腰,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到眼泪模糊了双眼。
而张艺,还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傻傻的看着杨臻,呆如木鸡的问道:“老大!你没死?”
杨臻像以前一样伸出手,张艺下意识的抱着头一躲,杨臻却用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没死,真好。”
张艺掐了自己的脸一把,疼的呲牙咧嘴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傻乎乎的笑了很久,才拉起杨臻的袖子,往胡同外走去。
“你带我去哪里?”
“去找将军,他要是知道你没死,一定会很开心的!”
杨臻脚步一顿,挣脱开张艺的手,疑惑的问道:“成翊在凉城?”
“是啊!”张艺十分确定的回答。“将军这三年,一直守在凉城,现在不在营中,就在王府中。”
成翊放着他的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不去享受,守着她小小的凉城做什么?杨臻不想去追究,转言道:“我……想去祭奠大哥。”
张艺松开杨臻的袖子,提起故去的人,神色一片哀伤。
“公子,同令蝉姑娘的骨灰葬在一起了。”
“令蝉。”杨臻低声轻唤。“大哥,是衣冠冢么?”
张艺一阵沉默,始终鼓不起勇气,说一个“是”字。
夕阳西下,余辉默默的洒在大地上,把所有的事物,染成了昏黄的一片。
康王府的墓园,和寻常人家并无二致,绿草如茵的小路旁,点缀着三三两两的野花,几座凸起的坟包依次排列在那里,石刻的墓碑,被黄昏拉出了长长的倒影,上面无情的描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杨臻走近,坟前的野草被清理的很干净,该是有人替她来时常祭奠过。
伸手,触摸着冰凉的石碑上,她每一个至亲的名字,悲痛早已过去,此时杨臻只觉得自己,孤单的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再也体会不到亲人的温暖。
温热的泪水落下几滴,杨臻跪坐在坟前,燃起手中的纸钱,随着火焰的跳动,一遍一遍的忆起儿时的画面。
她最喜欢上元节,灯火阑珊下合家团圆的场景。
只是,再也不会有了。
黄昏到夜晚的时间太短,短暂的就像她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光一样。这一生一路走来,坎坎坷坷跌跌撞撞,有欢笑有泪水,走着走着,她的亲人一个个都被岁月留在了路上,如今再回头,竟只剩了她一个人。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每个人都逃不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