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那么深,那么重,像一滩浓黑的墨,带着阴郁的颜色,将整个世界都包裹住。
黑暗,可以遮盖很多东西,那些细小而微妙的事,都在黑暗里藏得严严实实。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秘密,卑微而忐忑的存在着,它们没有血腥,却如同血腥般肮脏和可笑。
世上唯有眼泪能将黑暗洗涤,但洗涤后的光明却赤裸而荒唐,于是,我们宁愿选择黑暗。
夜,像一双悲凉的手,它扼住了童衫的脖颈,即使在睡梦中,也暗藏杀机。
明明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可梦里的场景却出乎意料的美好。
一颗苍劲的大榕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一个穿着雪白的校服的女生坐在榕树下看书,微风将鬓角的细发掠起,遮住了半张粉嫩的脸。
女生似乎并没有心思看书,她用圆珠笔在书本的空白处工工整整的写下一段话:雪,是上帝的眼泪。
女生叹了口气,随即嘴角又勾了起来,她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枚草编织成的戒指,小心而慌张的套在了食指上。她将戴着草戒的手抬高,从树叶缝隙里钻出的阳光洒在草戒上,那粗糙的草戒竟像有了魔法一样,被一团刺眼的阳光围绕,却带着许耀眼的美好。女生满足的笑了。
“衫……”有人跑向她。
女生慌了神的将草戒取下来,可是太用力了,脆弱的草戒在主人的慌乱中被肢解。
女生的眼里闪过一朵泪花,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将被肢解的草戒放在书里夹好。她回头冲着来人笑,“我在这儿”。
那张脸那么清晰,眼角眉梢都像镜里的自己,可是分明要比自己稚气许多。
……
霎时睁开了眼。童衫喘着粗气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是……
梦里的那个女生……就是她自己!
第二日。
非恒高中。
童衫看着在身边跑过的稚气身影,他们穿着纯白色的校服,像一朵朵美丽的,纯白又干净的小花。简单真好,童衫在心里感叹。
直到真的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的时候,童衫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来了这里,她原本可以不用听士弱语的话的,可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却像魔咒,她说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于是,她就真的期望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些她想要的答案。但彼时她却忐忑不安着。
飞恒高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这里面的学生都是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尖子生,所以要找到这样一所高中并不难。
她早上向妈妈和严诺撒了个谎,说是出来随便逛逛。严诺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逛累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便拿着公文包出去了。
童衫甚至觉得严诺有点委曲求全,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子的,这会让她觉得很难过。虽然他们欺骗了她,但她生气归生气,却始终改变不了他们是她亲人的事实。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搞成现在这样的,她不想让他们难过,但她必须要找回过去的记忆,因为那是属于她的,她想他们既然是她的亲人,就不该自私的夺走她的回忆,面对她的难过而选择无动于衷。
童衫是打车过来的,自从有了上次的经历,她就再也不敢开车了。早上她走到车库里,不自觉的手脚发抖,她觉得自己在惧怕它们,好像有什么痛苦的过去被纠缠在了那辆冰冷的车里,然而她想不起来,才会越发的感到恐惧。
当她打车到飞恒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午休的时间了,学生们吃过饭后都三三两两的回到教室休息,所以站在莫大的操场里,她显得有些突兀。
童衫走过一条径长的跑道,迈过一截截大理石梯,眼睛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瞳孔立时放大,那被幽绿的叶子所笼罩着的大梧桐树,正以一股莫名的神秘力量在牵引着她。
“梧桐树……”她不可置信的自语道。
这不就是昨晚在她梦里出现的梧桐树吗!紧簇的绿叶,扭曲而苍劲的枝干,就连阳光穿透的每个缝隙都出乎意料的一致!
“这……是我呆过的地方?”
童衫抚着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的胸口,她感觉面前有一种无形的巨网,只要稍稍往前迈出一步,她就会被网得牢牢实实。她不知道那张网是以怎样的姿态存在着,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禁不住想要试上一试。
“是童衫吗?”
童衫循声回头。
眼前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有些花白,手上抱着几本教材,看样子应该是学校里的老师。
中年女人笑了笑,“还以为认错了呢,没想到真的是你。”
“您认识我?”童衫问道。
中年女人露出一丝惊讶,而后了然的叹了口气,“几年前就听说你出了车祸,忘掉了很多事情,原来是真的啊。”
童衫抱歉的点点头。“对不起,我记不得了,请问你是……”
中年女人拍了拍童衫的肩膀,微笑着说:“我是李老师啊,以前你们的班主任,一直到你们毕业。”
“意思是,我以前真的在这里读过书?”
李老师悲哀的说道:“看来你有很多东西都忘了”,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学校的储物室里还放着以前我们班的毕业册,反正我现在没有课,不如我带你去看一看吧。”
童衫的眼神亮了亮,然后忐忑的点点头。
李老师把童衫带到了学校的储物室,里面并没想象的那么杂乱,而是归类整齐。每届的毕业生都有相册留念和当时的一些校园报刊,被分类好后放在了每个班级的资料库里。
童衫看着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档案袋,像是一个个被灰旧尘封的历史,布满了过去的遗霜和苍凉。
李老师把她带到了一个标注着‘05届高二(04)班’的档案架旁站定。
“这就是过去我们班的资料了,”说着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档案盒递给童衫,“从飞恒毕业的学生都很优秀,很多都考取了世界名校,因此学校保留了每届学生的资料,希望能给新生更多激励。这是当时我们4班的毕业留念,记得当时还是你帮老师一起制作的呢,希望能给你一些帮助。”
“李老师,谢谢你。”
李老师温和的笑笑,“不用客气,你在这里慢慢看吧,我去趟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再来找我。”
“好”。
童衫目送李老师离开。她选了个角落,靠着墙壁慢慢的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很厚的相册,里面夹了许多小纸条,大概是学生们面对即将各奔东西时所想留下的话吧。
童衫慢慢的翻着,里面的每个人都有张充满朝气的脸,他们肆无忌惮的笑着,脸上挂着无限的期盼与美好。童衫注意到了女生所穿的校服,洁白的上衣,胸口处绣着一个飞恒的标志,裙摆上印着一圈淡蓝的花边。
她想到了梦境里出现的自己,也是穿着同样的校服,她的胸口一紧,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或许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实际存在着的东西,或许……那就是她的记忆!
因为紧张,她不自觉的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突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指尖挡在书页里,指节隐隐泛白,眼睛盯着那张照片像中了蛊,再也挪不开。
那是一张雾蒙蒙的照片,像是刚下过雨,两个女生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她们冲着相机露出甜美而欢快的笑。她们身后是一大片泛着幽光的河水,左边长头发的女生把手指比成一个‘’字,那张脸要比现在的自己圆润些,但变化并不大。右边的女生留着一头清爽的及肩短发,另一手背在身后,倒显得要沉寂安静许多,而那张脸几天前还狰狞的看着她,那就是士弱语!
她们以前是同班同学!童衫得到了这个结论。
她将照片小心翼翼的取下来放到包包里,然后她看到了夹在照片后的小纸条,那是她的字迹,上面写着:对不起。
字迹有点模糊,像是被谁侵染过的,她猜想,这该不会是眼泪吧?
然后她想找出更多的纸条,至少要找到一张士弱语留下的,然而并没有。她不免有些失望。
童衫盯着手里那张小纸条,心中有些疑惑,这是她写给士弱语的吗?为什么呢?
童衫有些相信士弱语了,虽然她怨恨她,但她对自己所说的话似乎全都是真的,包括她对她的怨恨。
她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然而这个秘密很有可能会让她粉身碎骨,或是让她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这样的假设令她不禁背脊发凉,可她现在似乎已经没得选择了,哪怕她现在害怕了,想要退出这个寻找答案的游戏,那些呼之欲出的真相也绝不允许她这么做。
从何时起,已经被迫的在接受现实的摧残,而她像是在还债。果真是真的吗?她是个恶人,她曾经对不起士弱语?呵,她该问谁呢,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童衫回到家里,她感觉整个人都快被抽空了,于是她无力而惨然的倒在了沙发上。
严诺看到她的时候心猛地惊了一下,他看到她倒在沙发上,就像是一片被抽走灵魂的落叶一样。
是又发病了吗,他急切的跑到她身边,急声的唤道:“衫……衫……”
童衫无力的摆了摆手,“我没事”。
严诺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他对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嘲讽的笑了笑,原来他那么害怕失去她啊,哪怕是片刻。
“不是让你打电话给我吗,我好去接你啊。”
童衫依旧摆了摆手,“只不过是心脏病而已,就算还有其它什么可怕的病症,也不可能死的那么快吧。”
严诺怔了怔。还好,童衫是背对着他的,不会发现他此时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对了”,童衫从沙发上爬起来,她盯着严诺,咬了咬唇,好像在艰难的作出什么选择。
严诺疑惑的看着她。
童衫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士弱语……她以前留过短发吗?”
严诺的脸色由白转青,凸起的太阳穴让他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的恐怖。
童衫嗫嚅着,她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对严诺来说尤其深奥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严诺终于开口。
反问她?童衫似乎觉察出一抹不正常的气息。
“我好像……以前就认识她”。
她紧紧盯着严诺不放,这进一步的试探似乎亏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严诺没有回答。
童衫了然的点点头,然后苦笑了一下,擦过严诺的身子往楼上走去。
“其实……”严诺望着她的背影说:“我只希望你的一生中只认识我”。
童衫的身子顿住,眼里有一种悲凉的透明液体在打转,她终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往楼上走。
童衫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然后重重的倒在了床上,她拿出那张和士弱语的合影,眼泪终于悄无声息的滑落。
她原本还在想着那个为她们照相的人是谁。那个人应该是知道一切的,然而握着她所有回忆的那个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她在未知的过去里苦苦挣扎。
“那个人……是你吗,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