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很快地流逝,炎热的夏天又来到了。叶粒她们已学会了很多农活,她们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分多地的生姜,长势非常喜人。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开春,她们把姜种放在灶的上面,让煮饭的烟火熏烤,使它提早发芽。把有芽的姜种分成每个芽一小块,再按五、六寸远一窝种到地沟里。她们除了照农民的方法种植外,还给姜种施上了沤熟了的麻枯作底肥。她们还知道要防治病虫。姜叶长得碧绿宽大,新长出的箭杆粗壮挺劲。
曹三嫂子在山坡上放牛割草,见叶粒挑着水桶出来,就说:“你们种的生姜,长得好爱人哟!比我们的长得还好。有文化的人学啥都来得快。”
叶粒说:“有啥好啊?”她口头这样说,心里也高兴。
“过了白露,菜姜就老了,卖不起价,得赶快挖。这姜怕要卖百把块钱呢。”
“反正是送收购站,过几天也不会不要。”她们想让生姜长得更大。
三嫂子割着地边的草说:“送收购站,那才划不来哟!上等一角八,中等一角七,下等一角五。扣泥,扣皮,一挑还要亏好几斤。河对面街上的价也要好些,听说宜宾、重庆的姜才贵呢。”她直起腰来伸出三个指头说:“能卖这个数。”
“能卖到三角?”叶粒有些惊讶。
“比这还多,哄你是地上爬的王八。”曹三嫂见牛跑到山弯那边去了,就吆喝牛去了。
唐素芳站在茅屋旁听到了三嫂子的话。就说:“她说的是真的,我听说邱老三找了一些人,要扎木筏子放生姜到重庆去卖。他们在悄悄收农民的生姜。康毅和罗进川也要跟着去。把我们的生姜卖给邱老三也比卖给收购站强。”听她这样说,叶粒叫唐素芳快去找邱老三问问。
傍晚收工,四处热烘烘的,田野里山坡上仍不见一点凉风。叶粒和王云霞扛着锄头回来。唐素芳早己煮好了稀饭,只管催她们快吃饭,说邱老三、康毅他们要来看她们的生姜。她们端着稀饭,用篾扇使劲地扇着,呼呼地喝着。饭后叶粒和王云霞到猪圈旁去冲澡。唐素芳在门外,一双眼睛望着对面山上,希望康毅他们能早些出现。没想到从茅屋后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康毅、罗进川和邱老三从屋后的生姜地边走过来。
康毅说:“了不起,你们可以当种姜状元了。”
邱老三也说很不错。他们从内心发出赞叹。唐素芳忙端凳倒开水。他们很随便地拉凳子坐下。叶粒和王云霞洗了澡出来,她们把篾扇递给他们。叶粒关切地问,“你们最近过得怎样?”
罗进川说:“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接受改造修理地球。”
唐素芳忧愁地说:“毛主席,你老人家是人民的大救星。你可能不晓得我们过的是啥日子啊!”
罗进川冷冷地说:“这不正是他老人家安排的吗?他现在已不需要我们了!”
唐素芳惊讶地张大了嘴,觉得那话很危险。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你可不要乱说,我啥也没听到。”
罗进川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用不着吓成那样,我又不怕被打成反革命,有人去反映也无所谓。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死迟死都一样。我们这样活下去对社会也没啥益处。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洒到你们的自留地里还可以肥地。我的魂会天天守着你们。”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看着叶粒,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和绝望。叶粒心中顿觉一阵悲凉。几个知青都不作声,心情都很坏。
邱老三站起来说:“说那些叫人伤心的话干啥?还是说现实的。季节不等人,生姜得赶快卖。明天我们就把木筏扎好。你们明早把生姜挖起来洗干净,晚上我们来帮着挑到筏子上,顺便就捎带去卖了。”
叶粒说:“不能让你们白帮忙,我们只要这里的收购价,赚了的归你们。”
邱老三不仅为人慷慨,还很爱帮忙。只要是知青,再说他一声好,他连裤子都会脱给别人穿,帮女娃儿的忙就更不用说了。他认为她们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他有些激动地说:“你们以为我邱老三只认钱不认朋友了?我们总还要去跑一趟,顺便帮帮你们,哪里能赚你们的钱!”
康毅说:“邱老三是仗义的人,就按他说的办,卖了回来再说。”
叶粒没想到罗进川和康毅也要跟着去,就说:“你俩不怕危险?”
罗进川说:“死都不怕,还怕啥危险!”
康毅说:“也没啥危险,大家都会游泳,我正想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最近,为跟唐素芳的事他老感悔恨和自责,为写文章一事也常苦闷烦躁。他希望拼博、渴望冲锋陷阵、渴望刺激。
罗进川吸着低劣的经济烟,不再吭声。邱老三却兴致很高,他说:“至多四五天就可以回来。到了那儿,卖了生姜先洗一个热水澡,下馆子吃顿红烧肉,再去看场电影,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回来时坐汽车。跑一转赚的钱抵得上在生产队干一年,那才安逸啊!”他说得眉飞色舞,好象赚的钱已揣在腰包里了。
朝霞染红了东方,火红的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来了,生姜浓郁的清香味弥漫在清晨新鲜的空气里。叶粒、王云霞已在挖自留地里的生姜。她们小心地将一行行的泥土掏开,把生姜从地里扯起来。看着那摆在地里的青枝绿叶白嫩鲜红的生姜,她们心里充满了喜悦。
唐素芳挑着空箩筐来到地里。她把生姜的叶杆削掉,把泥抖掉,然后放到箩筐里。出早工的鲍满珍从地边走过,站着看她们挖姜。她羡慕地说:“啧啧啧好漂亮的姜哟!”突然她又叫起来:“啊呀!——你们咋个把姜削到肉里去了?太可惜了,也不受看。”
她们被鲍满珍的叫声惊住了,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叶粒看到唐素芳将生姜的叶杆齐根切掉,连那鲜嫩的粉红色姜芽也被切掉了。就说:“鲍满珍,你教教我们嘛。”
鲍满珍跳到地里,拿起刀飞快地几下就把姜杆切去了,每根姜杆都留下约一寸长,削成斜口形,未出土的红姜芽都留着。这样削出的姜犹如白嫩的手上留着长长的红指甲,红白相衬,显得修长纤细,更加白嫩。鲍满珍把刀递给唐素芳说:“你看,这样又好看,丢头又少。”
唐素芳接过刀,看着自己削的有些不好意思。鲍满珍开心地笑着说:“你们没看见所有卖菜姜的人都是这样干的。”她说着,扛着锄头走了。
叶粒和王云霞把削好的泥姜挑到山下小河沟边,把姜捡出来放在沟边上,两人站在河沟里用脸盆舀着水不断地向生姜泼去。泥沙顺着水流淌。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背上和脸上,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她们心里高兴,一点也不觉得劳累。她们把生姜翻来覆去地冲洗,生姜变得更白嫩了,可缝隙中仍夹着一些泥沙冲不掉。叶粒到附近扯来一把谷草,甩了些给王云霞,站在水中把生姜一窝窝地擦洗起来。“这下子干净了”叶粒嘴里嘟囔着说。她把一窝硕大的姜举在手中说:“云霞,你看象不象我们的手?”
王云霞摇着头说:“不象,我们的手都磨出老茧了,哪有那样白嫩?象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手。”
“不对,不对”叶粒的头摇得象风车,“林黛玉体弱多病,那双手一定象细竹竿,哪里会白嫩鲜红?我说该是贾宝玉和薛宝钗的手才对。”说着两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邱老三、罗进川、康毅和其它几个人在老鹰岩下的岷江河畔捆扎木筏。他们把水运局从上游放到下游去的漂木陆续地收集起来。邱老三和一个叫李老五的指挥着大家用纤绳和抓钉,把一根根木材牢固地绑扎成一个长方形的平面。邱老三很内行地吼叫着:“李老五弄一根粗大的木桩来把‘王爷桩’绑扎好,再弄一根长圆木绑扎前梢条。”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又在长木筏的后方绑扎了一个后梢条。康毅和罗进川只跟着用抓钉把并排着的圆木钉好,使其互相抓牢。康毅不解地问:“邱老三,前后都绑两个同样的尾巴来干啥?”
邱老三笑着说:“这木筏就象水中的鱼儿,前面这个‘王爷桩’掌管鱼儿的头部,前进的方向要靠它来确定。后面的那个梢条好似鱼儿的尾巴,它要随时摆动紧跟着鱼儿的头部方向前进。它也跟船上的舵差不多。没有这两个梢条,木筏就会在河中打转,找不到方向了。掌管前梢条的人最要紧,弄不好木筏会碰岩、搁浅。”
康毅说:“原来还有这么多名堂。”
邱老三说:“你跑两转就会了,这些都是凭经验的有眼之法。上了木筏大家的命就连在一起了。就象这抓钉,把大家牢牢地抓住。”
木筏很快扎好了,邱老三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来,他把一根一根的烟,很准确地抛到了各人的手中。康毅掏出打火机给大家点上。邱老三从身上拿出了几张盖有公章的探亲证明来说:“这是我给大家准备好的,靠了岸没得证明住不了旅馆。”他给每人都递了一张,还剩几张没填名字的,他说,到时灵活运用,想填啥就填啥。
康毅疑惑地说:“公社肯开这种证明?”
邱老三诡谲地笑着说:“那咋可能?我只给你两个说,这是我邱老三经常搞的把戏。用一个跟公章一样大的瓶子盖,在蜡纸上画个圆,再刻上某某革委会,再用印泥抹在蜡纸上,往纸上印就是了。要多少就印多少。”
罗进川仔细地看着那证明说:“你小子的鬼真多!这仿宋字还刻得不错。”
邱老三得意地吹嘘起来:“不瞒两个老弟,我不但会写仿宋,隶书、楷书也过得去。在社会上跑,啥样都要懂。虽然不算精,但都麻不倒我。”康毅觉得搞假证明有些不妥当,但想到在学校时,任何人成立一个什么组织,都可以去刻一个公章,也就没说啥。
傍晚,绑扎好了的木筏停在了老鹰岩的山弯弯河边。那儿岩高路陡,平时进出的人很少,非常僻静隐蔽。那天晚上寂静的山岩下响起了忙乱的脚步声和小声的谈话声。三个女知青和邱老三、康毅、罗进川、李老五以及其它几个农民正在将一担担的生姜送到木筏上。岷江河水哗哗地冲击着山岩,拍打着木筏,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天空忽闪忽闪地挂着几颗星星。尽管空气沉闷,但奔腾的河水带来了阵阵清凉的风,不断地驱赶着燥热的空气,人们身上的热气很快被凉风带走了。
李老五儿的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农看了看周围,瓮声瓮气地说:“邱老三,你看今晚河水涨得快,刚才上木筏走过的石头都被水淹了。上面怕在下雨,走不得哟!放夜筏子危险,等明天再说。”
邱老三看了看天,虽然有些担心,但想到生姜都运上木筏了,如被别人发现举报了,不但生姜被没收还要挨批斗。他觉得不能耽搁,必须启程。他说:“水大了我们晓得靠岸,我看没得啥问题。”
老农说:“还是把细些好。”
邱老三不想让大家泄气,有些不高兴地说:“又不是做新媳妇头一会。出门做事胆子要大,伸头缩屁股的,啥事都办不好。上了筏子最讲的是吉利,不准哪个再说泄气活。”
李老五怕他爹再说些“翻、沉”这些水上最忌讳的话来,就说:“不关你的事,你各自回去。”
李大爷还是不放心地说:“你们这是血盆里抓饭吃,真叫人担心!老五儿,不对头就快些靠岸。”
李老五巴不得他爹快走。就说:“我们晓得,你不要在这里说七说八的了。”
李大爷和几个挑生姜上筏子的农民走了。邱老三说:“李老五儿,你负责掌后梢我管前梢。王老六儿,你帮着李老五儿。罗进川和康毅,你两个跟倒我,都得听我的。我暂时当一两天的总指挥。”
这时从老鹰岩山头上传来几声猫头鹰叫的声音。王老六儿打了个冷颤说:“听说老鹰岩上有吊死鬼。你们听,吊死鬼在叫唤。”
唐素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说:“你说得好吓人,慢点我们都不敢回去了!”
邱老三生气地说:“刚才李大爷的话多,现在你又说些莫名堂的话。硬是遇倒你们了!我们马上就开路。免得你们的嘴巴痒。”
唐素芳拿着一包东西叫道:“康毅──你过来,给你们这个。”
康毅接过那包东西,闻到了一股香气就说:“是啥?好香啊!”
王云霞说:“给你们路上吃的馍馍。”
邱老三高兴地说:“还是女人心细,难得你们想得周到。你们这是送郎当红军,还是支援打鬼子?是只给他们两个的,还是给大家的?”
王云霞说:“当然是给大家的。”
邱老三说:“这还差不多。上了木筏,命都连在一起了,是不兴吃独食的。你们不给也不行!”
罗进川坐在木筏上,忧郁的眼睛望着翻滚的江水,他一直不说话。邱老三提着把斧头,将栓到岸边树上绷得象弦一样紧直的纤绳砍断,木筏就开始移动了。三个女知青站在岸边上挥手,目送那木筏在翻滚的浊浪中冲进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筏子离开河岸,冲进宽阔的河道,水势汹涌,凉风吹拂,一路闯关过滩。康毅很兴奋地说:“在这木筏上,真让人心胸开阔、精神振奋。我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邱老三说:“一会儿还要过一些大的险滩,那才惊险刺激。只要今晚过了那些关口就没得啥问题了。”
宽阔的岷江河,水势愈来愈大。木筏在惊涛骇浪的簇拥下,速度愈来愈快,它象脱疆的野马勇往直前地向前奔去。
一声巨响犹如炮弹在头顶上爆炸,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掠过房顶。紧接着猛然袭来一股狂风,呼的一声,房顶上的麦草被掀开一个大缺窿。蚊帐在剧烈地抖动,雨水肆无忌惮地窜进屋子。闪电如烧红的铁丝刺破黑暗的夜空。天地间犹如巨魔在大战,三个女知青都被惊醒。唐素芳吓得发抖,她跑过去抱着王云霞。叶粒跳下床来,把斗笠放在漏雨的床顶上,又从厨房拿来三个脸盆放在地上接水,把被子抱到雨淋不到的地方。三个女知青抱住一团,坐在床角上。巨雷不断地在头顶上响着,暴雨和狂风撕裂着门窗。孤独的茅屋在狂风暴雨中挣扎,土墙好似就要倒塌。
唐素芳抖着嗓子叫道:“我的妈呀!好吓人啊,就象进了鬼门关。”
王云霞脸色惨白地说:“我们三个就死在这里才值不得啊!”
叶粒神经一下紧张起来,嘴唇发着哆嗦地说:“邱老三他们才危险啊!该不会出事吧?”
唐素芳恐慌起来,心里担心着康毅。她紧张地说:“糟了,他们今晚才不该走啊!”
叶粒说:“他们千万别出事啊!”
王云霞说:“邱老三有经验,说不定他们早就靠岸了,不要想得那样吓人。”她嘴上虽这样说,心里也很害怕。
木筏在茫茫大江之中象离弦的箭。水愈来愈汹涌,天愈来愈黑。天边扯着火闪,眼看暴雨就要来临。邱老三大声地呼喊:“李老五准备靠岸!——”
怎奈风急浪高,邱老三使出浑身解数也靠不了岸。筏子失去了控制,横冲直闯地冲过了一个个险滩。暴雨狂风铺天盖地地袭来,闪电不断地划破黑沉沉的夜空,雷在低低的云层中轰呜。天地到处象缺了口子,只管往岷江河里灌水。河水暴涨,洪水野蛮地怒吼着,浪子象小山一样高,天地一片汪洋。木筏象一片可怜的枯叶,被强大凌厉的巨浪和风暴驱赶着。眼看快被冲到回水沱,巨浪狂怒地冲击着岸边的岩石,又被岩石挡回,浪涛被掀到空中,被岩石阻挡的浪涛一个追击着一个,在江面上卷起巨大的漩涡。邱老三大声呼喊:“李老五绕过回水沱!——”
邱老三使劲地搬着前梢希望能绕过回水沱。李老五还没听清邱老三在喊什么,木筏已被巨浪扯进了回水沱。倾刻之间,木筏已成尾朝天,五个人和生姜全部扎进了浊浪滔天的漩涡里。邱老三拼命地喊了一声:“抱住前梢不要松手!——”随即黑暗和巨浪吞淹了整个木筏。
天空已经露出了白色,风停了,雨住了。岷江河除了咆哮着奔腾外,好象什么也没发生。有三个人死抱着一根长漂木在水中挣扎,被河边一个网鱼的老农民救了起来。他们就是邱老三、康毅和罗进川。他们已成了筋疲力尽的水鬼。那人将他们带回家中,问道:“你们是干啥的,咋掉到大河里去了?”
邱老三说:“唉!我们是伐木公司放筏子的工人,昨晚筏子靠不倒岸,散了架。”
“你们那碗饭也不好吃啊,筏子上就你三个?”
邱老三说:“还有两个。”这时他才清醒地想起了还有李老五和王老六不知去向,顿时神经紧张起来。他说:“老大爷,感激你救了我们,但我们还有两个人不晓得下落。我们要去找他们。”
他们三个匆忙地往外走。刚走出老农的屋子,邱老三就哭起来,他捶胸顿足地说:“是我害了大家。找不到李老五和王老六儿,我还有啥脸回去?我跳到大河里喂鱼算了。都怪我不听李大爷的话!”
康毅说:“哭有啥用?我们只有沿途寻找,他们或许还活着。找不到人也要找到尸首。”
邱老三心如刀割,又气又悔。没奈何,他们只得沿着河往下游走。他们见人就打听是否有人从河里打救了人?直到傍晚他们走到河边一个小镇,才从一个老船工那里打听到镇上抗洪抢险的船,昨晚要天亮时,救了两个人起来。船工说:“人没断气,听说是贩生姜的,现在镇革委市管会。”
听说人还活着,他们高兴地谢过了老船工,按那船工指的方向慌忙火急地往镇革委跑去。跨进镇革委大门,邱老三就扯着嗓子喊着:“李老五──王老六儿──”
市管会的王主任正从里面走出来。他上下打量着他们,大声地问:“你们是干啥的?——找啥人?——”
邱老三说:“找你们从河中救起来的那两个。”
“你们是一路的?”
邱老三说:“是的,昨晚我们都掉到大河里去了。”他急切地想看到那两个人,也就照实说了。
“那好,跟我来。”那人把他们带进一间屋子。一会儿进来了好几个人。邱老三见来的都是陌生人,就问:“我们要找的人呢?”
王主任声色俱厉地说:“看来你们是同伙了。老实说你们是干啥的?”
邱老三说:“我们是去探亲的。”
“探亲?证明呢?快拿出来。”
邱老三和康毅没理睬。罗进川从衣兜里掏出了被水浸透了,又被身上的热气烘干了揉成一团的证明。王主任一把抓过去,将证明小心地理开。他突然大叫:“把他们捆起来──”
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拿出了绳子,如狼似虎地向他们动起手来。这突然的打击,使他们不知所措,他们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你们凭啥乱捆人?——
王主任说:“这证明是假的。那两个也拿出这种假证明。我们已打电话跟西龙公社革委联系了,他们根本没开过这种探亲证明。他们已经坦白了,你们是贩卖生姜的投机倒把分子。”
那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将筋疲力尽的邱老三、康毅和罗进川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王主任说:“你们必须老实坦白交待,不老实就得挨揍。——小李,你过来,作好记录。”
一个年轻小伙子答应着,走到桌前的凳子上坐着准备作记录。那个王主任又说:“今晚要好好审他们。你们都不许偷懒。看来他们是搞投机倒把的团伙。”他先指着邱老三问“你叫啥名字?”
知道李老五他们还活着,邱老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落在市管会手里,后果是很严重的,必须想办法对付。他说:“我叫卫东彪。”
小李拿着笔不知怎样写。王主任又问:“你说啥彪?”
“卫东彪,保卫的卫,东方的东,林副主席那个彪。”
王主任扁了一下嘴,鄙夷地说:“你也配是那个彪?啥地方的?干啥的?”
“江城市人,到宜宾探亲。”
“你在胡说八道,明明是贩卖生姜的。”
“我又没得生姜。”
“探亲?探哪个?”
“刘结挺、张西挺。”(省革委主任、副主任)
王主任瞪起了牛眼睛:“你在打狗屁!省革委领导会有你这样的亲戚?你敢不老实?”
“我说的可是实话。中央领导也有乡下亲戚。他们的家在宜宾,是我表娘和表爷,不信你可以调查。”
“你既是探亲,咋跑到贩卖生姜的木筏上去了?”
“我想省钱,听说筏子要下宜宾就上去了。”
“你是干啥的?”
“我没得啥文化,在家打临工,想去找表娘和表爷找点事情做。”
“是不是亲戚我们当然要调查清楚。你敢扯谎,就把你吊起来打。你先写个检查。”他们给邱老三松了绑。
王主任把脸转向罗进川厉声地问:“你呢?叫啥?干啥的?难道也是刘主任、张主任的亲戚?”
罗进川不会扯谎,觉得邱老三扯那个谎没有必要。卖生姜又不是去偷、去抢,没有啥见不得人。他说:“我叫罗进川,西龙公社知青。”
“你为啥不好好接受再教育,要去搞投机倒把?”
“生姜是我们自己种的。”
“为啥不卖给当地收购站?”
“我们想多卖点钱。”
“想钱就违返政策,去搞投机倒把?”
“卖自己的生姜,咋就是投机倒把?”
“你还敢狡辩?”王主任咆哮起来。“从甲地贩到乙地去卖就是投机倒把,何况生姜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看来你是死硬分子。你啥出身?父母是干啥的?”
罗进川气愤地把头扭开,不再吭声。王主任凶恶地大声呵斥:“你为啥不敢开腔?可见你父母一定是坏分子了。”
罗进川不堪忍受对父母的侮辱,他愤怒地吼起来:“啥坏分子?我父亲叫罗林,原市委组织部长,老革命、老干部。”
王主任冷笑着说:“他现在干啥呢?还是组织部长吗?啊!原来你就是黑帮罗林的狗崽子。你爹不是坏分子是啥?你以为他还是革命干部吗?你态度很不端正,对你爹被打倒极端不满。”
邱老三见王主任咬着罗进川不放,想让王主任把注意力转向他,忙说:“我的检讨写好了,你请看。”他装成态度端正,老实本份的样子,用双手把检讨递给王主任。
王主任接过去,见上面写着:木人困改字觉悟不商,错上贼伐……他还没看完,就皱起眉头叫着:“你这是啥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胡言乱语,狗屁不通!”
邱老三说:“我没得文化,写不起几个字。我是说,本人因政治觉悟不高,错上了贼筏。今后要心明眼亮,提高嗅觉……”
王主任不想跟邱老三费口舌。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说:“你的事,等搞清楚了再说。”他又把脸转过去盯着罗进川说:“你必须老实交待,那假证明是不是你伪造的?”
罗进川愤恨地盯着王主任的脸不开腔。
“哼,不敢承认,看来一定是你伪造的了。”
邱老三怕罗进川受冤枉,赶忙说:“不关他的事,是我伪造的。”
“你不是没得文化吗?咋伪造得起证明?凭你这鸡抓狗刨的字,能伪造证明?伪造公章可不是件小事!”王主任把邱老三的检讨拿在手中晃了几下,狠狠地扔到桌上。他指着罗进川大声吼叫:“你必须坦白交待清楚。不老实,马上把你吊起来!”
罗进川仍然不开腔,轻蔑地盯着发怒的王主任。
“把他给我吊起来!——”王主任吼着。几个人一拥而上。邱老三奔过去着急地大叫:“不是他,是我──你们不要冤枉他——”
王主任一掌将邱老三推开说:“滚开,不准为坏分子顶罪。他这种黑帮狗崽子才会干这种事!”
康毅见他们要打罗进川,大叫起来:“混胀!——你们凭啥捆人?还要把人吊起来!——是我干的,要杀要剐只要你们敢!——”
王主任惊诧地看着他,心想这小子是吃了豹子胆,在这里还敢骂人。康毅不等他问就说:“我叫康毅,西龙公社知青,革命军人出身。父亲现是省革委领导成员。你要不信,可以马上调查。”王主任审视着他,见他态度强硬,又长得膀宽腰圆身材魁伟。全身穿着军用品,气慨不凡。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说:“你把刚才说的写出来我看看。”他叫把绳子给康毅解开。
康毅写了自己的名字、家庭出身。王主任抓过去,见跟假证明上的字体完全不同。他冷笑着说:“看来这狗崽子还真会做人,把你两个都收买了——把他给我吊起来。”
康毅见那些人向罗进川动起手来,就奔过去护着罗进川大叫:“不准打人——打人犯法——”
他们一轰而上,把康毅和邱老三推开,将罗进川吊起来。王主任说:“给我打!这小子坏透了,顽固地站在反动家庭立场上,仇视党的统购统销政策,伪造公章,目无法纪。”
几个爪牙拿着叉头扫帚穷凶极恶地向罗进川进攻。罗进川被打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他始终闭着眼睛咬着牙不吭一声。
康毅和邱老三都大叫着,你们不能乱打人——打人犯法——在市管会,打人是家常便饭。王主任认为,打人是抓阶级斗争不可缺少的革命手段。因邱老三和康毅自称是省革委领导的娃儿和亲戚,他们才手下留情。他瞪着邱老三说:“我们搞清楚了你果真是刘主任、张主任的亲戚,就放了你。”他又对康毅说:“你既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就不该去贩卖生姜,我们要与你们公社联系,要好好地批评教育。”他又指着罗进川说:“你态度极不老实,顽抗,我们会交有关部门处理。今晚你们都别想离开这里。”王主任说着就往外走。
邱老三心想,如果还要在这里受一晚上的煎熬,事情还会弄得更糟。事到如今,只有孤注一掷。他不顾一切地叫起来:“你们把我们扣在这里干啥?昨晚到现在我们还没吃过一口东西,肚皮都饿得贴倒背了。出了问题你们要负责。”
康毅也大叫:“凭啥把我们扣在这里?我要找我爸,给省军区打电话。”他本不想打父亲这张牌,但怕邱老三的谎话被拆穿,罗进川再遭罪,只有豁出去了。
王主任往外的脚停下来了,他说:“小李,你给省革委挂个电话,看他俩到底是不是冒牌货?”
王主任出去了,小李拨通了电话。他说:“喂,省革委办公厅吗?我们这里有两个人,都说跟省领导有关系。一个叫卫东彪的说是刘主任和张主任的亲戚。他说刘主任是他表爷。……”
对方说:“现在抗洪抢险正忙呢,这样的小事也来找麻烦。既是刘主任的亲戚,你们好好接待不就行了?”啪的一声,电话挂上了。
小李匆忙地跑出去跟王主任说了对方的回话。王主任想了想,觉得自找了麻烦。就说:“叫他们滚了算了,免得淘神。”在放他们走时,仍给留了尾巴,小李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放了你们并不等于事情了结啦。”他还特别警告罗进川,说他的问题性质严重,他们会给西龙公社联系,要公社严厉惩处。”
他们走出了市管会,就去搭乘了一辆开往江城市的货车。几个人坐在车箱里,邱老三极其内疚地挨着罗进川。罗进川心如死灰,面容憔悴,悲哀的眼里没有眼泪。他默默地一言不发。邱老三忍不住哭起来。他搂着罗进川说:“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家!你打我,骂我,我害了你!”
坐在一旁的康毅说:“幸好大家都还活着。你也不要过余自责。”
罗进川有气无力地说:“不怪你。你也倒霉。这社会又不是你造成的。”
康毅故意嘲弄地说:“我们都还沾了你的光呢,你可是刘结挺、张西挺的亲戚啊!你家伙也够胆大的,弄实在了才要把你打死啊!”
邱老三说:“我量他们弄不清楚。这年头,大家都在乱改革命名字。亲戚不亲戚,理起来就是一大堆。谁也记不清那些根根藤藤。唉!我先忘了给大家交待,那证明只能用于住旅馆。象市管会,派出所这些地方是千万不能拿出来的。遇到派出所和市管会,只能啥都不承认,来个一问三不知或打糊乱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罗进川,你随便说你爹叫罗反修、罗红心、罗革命啥的,他们都拿你没法。”
康毅说:“邱老三,你真是炼出了一套本领!”
“唉!我这也是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来的。这跟斗整惨了。过去我也出过不少麻烦,可从没这次整得痛。罗进川回公社还有麻烦。我们回去咋个向叶粒她们交待呀!?”邱老三说着,又流下了伤心的泪。
罗进川突然悲痛地哭起来。康毅说:“挨打你都没叫一声,现在咋啦?”罗进川抽泣着说:“她们辛苦了半年的成果被我们葬送了,亏我们还是男子汉!我们还有啥脸?”他说着把手表取下来递给康毅说:“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毛衣,你把这手表和毛衣一起拿给她们。”
康毅没有伸手去接,他很难过地问:“你不回生产队了?”
“我暂时不想回去,回去还要挨斗。再说我也没脸见她们。”
康毅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烦恼。心想,我也没脸见她们。他对罗进川说:“你的表和毛衣都是你母亲的遗物,你留着。我厚着脸皮也向家里要些钱来给她们。”
罗进川说:“各了各的事。”他把表递给了邱老三。托他转交给她们。
他们不再说话了,各人都沉默着。康毅悔恨自己一错再错,弄得脸面无光。理想抱负全不知跑哪儿去了,他深感做人难啊!还是该听老爸的话走当兵提干的路。罗进川没有悔,只有恨。他恨这个世道不公,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穷凶极恶的伤害!?邱老三则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弥补损失。那几家托他卖生姜的农民,定会抓住他的领口问他要钱。他决定冒死还得做投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