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毅在学习马列毛著中深刻地体会到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理论来源于实践,但又必须指导实践。他把那封信寄出去后,又思索着要在生产队的地里种植生姜。等秋收后,就能作出种植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收益的对比,以此来证实和推广他提出的观点的正确性。他说服生产队长,又请示公社。公社书记说以粮为纲是政策,生姜只是统购统销的经济植物,我们不敢支持你搞啥试验。大队李书记说我们晓得种姜划算,但上头不支持。你实在想搞就悄悄地在山旯旮处搞几亩,不能对外张扬,也不能说是我同意了的。康毅说一切责任他自负。
康毅兴冲冲地带着几个社员,到收购站买回了几百斤姜种。他把姜种放到生产队仓库旁的窖里,又从附近搬了一个废磨盘将窖口盖上。可是没隔几日,窖里的姜种不翼而飞了。康毅非常恼怒,他大叫着一定要将盗贼捉住,把姜种追回来。他气恼地向大队李书记反映了这件事。李书记指示:这不仅是偷盗行为,而且是破坏生产的罪恶行为,一定要发动群众狠抓阶级斗争。队长和保管都说最大的嫌疑犯就是生产队的五类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兵痞刘志勇。队长说这个人历史复杂,曾得过蒋介石的嘉奖,很可能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
康毅、队长和保管怒气冲冲的来到刘志勇的家。一条凶恶的大黄狗从刘志勇的破茅屋里射出来,龇牙咧嘴地向他们扑来。康毅举起锄头打下去,狗惨叫了一声跑开了。它头上冒着血仍守在茅屋门前,蹬着前腿翘着屁股直着脖子大叫。康毅怒不可遏地提着锄头冲过去要将狗打死,他大叫着:“刘志勇——你龟儿子干的好事,还敢放狗咬人!”
队长跑过去拖着他说:“先不跟他俩个说,到他窖里去看。”茅屋的后面有一块大石头,队长和保管将石头移开,露出了一个丈多深的窖。
康毅用手电照下去,发现里面有生姜。
保管说:“你看,当真是那龟儿子。”康毅怒火中烧地转身去找李书记汇报。李书记说:“没收生姜。叫民兵把他抓起来开批斗会。”
队长和保管已将生姜挑回了生产队,可搜来的生姜只有两百多斤,还差一百多斤。康毅要带民兵到刘志勇家搜查。罗进川也想去看个究竟,就跟着他们来到刘志勇家。康毅原想今天非打死那恶狗不可,打死了大家也好解解馋。他举着锄头却不见狗扑来。他气势汹汹地一脚踢开刘志勇的家门冲进去,又将屋里的一个烂背篼踢翻。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惊慌地飞起来,扇了他一脸的灰。屋里也不见那只狗,康毅气得大叫:“把坏分子捆起来!——”他又叫民兵到处搜查。屋子里只有两张破床,烂草席上各有一堆象黑油渣一样的破棉絮。康毅用手电在床下照,几个民兵在房子里乱翻。
“坏分子”刘志勇老头儿象干柴一样瘦削,又有些弯腰驼背,没想到两个民兵去捆他时,他挣扎着竟象豹子一样的敏捷有力。他差点把两个民兵放翻。康毅跳过去,吼着:“怕反了你!——”他和两个小伙子一起动手。
刘志勇反抗着说:“康连长,你要讲实事,你要讲实事!生姜是我自己的。”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刘志勇捆绑起来。刘志勇老婆在灶前卷曲着呜呜地哭着说:“生姜是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你们不要冤枉人。”
民兵们在屋子里到处乱翻。康毅想着一定要把那一百多斤生姜找出来,可翻遍了屋子也没找着。一个民兵在土墙上发现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有一个布包。康毅认为有了新的重大发现,打开层层裹着的布,里面又用香烟锡箔纸包了两层。大家认为一定是国民党的委任状,或是变天帐了,原来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十二个人都身穿军装,头戴国民党帽徽。后排左边第三个人依稀可辨是刘志勇。照片上的他很年轻,显得英气勃勃,目光炯炯有神,宽肩方口,和现在的他几乎判若两人。康毅说:“果然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你保存着这照片就是梦想复辟国民党。”
罗进川从康毅手中拿过那张照片仔细地看起来。他见照片背面写着:二十二集团军第三连还活着的战友们:一九三八年四月台儿庄战斗纪念。他心想:可见刘志勇是参加了台儿庄战斗的幸存者了。他曾听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摆谈过,那是一场共产党和国民党联合与日本鬼子浴血奋战,最终取得胜利的战斗,是一场打得极其惨烈的硬战。当时国民党川军二十二集团军,孙震部队参加了激战,双方死伤无数。他的心战抖起来,对被捆绑的刘志勇充满了同情。生姜真是他偷的吗?他在心里画上了重重的问号。
没有找到生姜,康毅非常恼怒。他不由分说的叫民兵将刘志勇和他老婆一起押到生产队公房。
生产队要召开批斗大会。队长叫社员们都不要出工了,说非要把那一百多斤生姜斗出来。社员们都来了。队长把捆得象粽子一样的刘志勇和他老婆推到晒坝中央。社员们象看猴儿戏似的,一些放牛娃儿围着吐口水、甩石子。有人说这家伙平时倔,现在被逮住了,看他咋说?还有小孩公然垮开裤儿对着刘志勇冲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康毅拖着那冲尿小子的胳膊将他撩到一边。队长说:“刘志勇偷生产队生姜是在搞阶级报复,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刘志勇说:“黑麻绳子家家有。生姜是自留地产的,你不要冤枉人。”
康毅说:“你们哪个能证明是他自己种的?”几分钟过去了,谁也不开腔。
队长说:“家中有金银,四邻有戥称。没人证明是你的,不是偷生产队的是啥?”
康毅气愤的给了刘志勇两耳光。两个青年农民从养猪房里拿来了捆扎成把的豆杆子,劈头盖脸的向刘志勇打去。
罗进川对康毅的做法极其反感。他想大叫:你们住手!为啥不把事情搞清楚就打人?为啥就肯定是他刘志勇?他知道自己是一个黑狗崽子,没有权力能制止这场批斗。除非能找出不是刘志勇的证据,可是社员们都不开腔。他突然想到把刘志勇家的生姜和从街上买来的生姜作对比,或许会发现一些问题。他快步地奔向那个窖,搬开磨盘跳进去,从窖里找到几块残剩的姜。他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姜上的泥土带黄色,而生产队的泥土是红色。
他有些惊喜地拿着捡到的生姜迅速从窖里爬起来。他知道从刘志勇窖里搜来的姜放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他急切地想作比较。他将康毅从批斗会上拉出来,要他叫保管把门打开对证。当队长、保管明白了罗进川的意思后,他们把罗进川拉到一边,队长说:“当着这么多人,你想为他翻案,打我们的脸?”
保管不愿开门。罗进川气愤地向康毅吼着:“难到你也不想弄清是非!?”
会场上的人都望着他们,有些社员已向他们走来。康毅已感到事情弄得有些糟,可能冤枉了人。他愤怒地对队长说:“我看这会该结束了。”不等队长答应,他就大叫了一声散会。
社员们散了,康毅将刘志勇和他老婆的绳子解了。他们走后,他转过身用脚踹着保管室的门,橫眉立目地吼叫:“把门打开!——”
门打开了,那些生姜果然带着红色泥土。而且生姜的个儿也比窖里的大。康毅伸手揪住保管的衣服大叫:“你们凭啥要说是他?你叫我怎样下台?”
队长说:“他是阶级敌人,批斗一下也没得啥。刚才也没得那个证明生姜是他的。单凭泥巴说不伸。”
罗进川恨不得给队长两个耳光,在事实面前他们竟然还这样狡赖。他把怒火转向康毅,因为他们毕竟是好朋友。他挥着拳头对康毅说:“是你捆人、斗人。你也明白这生姜是人家的,得向人家道歉,还给人家。”
保管、队长坚持不能还,说没收阶级敌人的东西又不犯法,再说,你能说这生姜一定是他家的么?他不是偷生产队的,也是偷别人的。
好一派胡言!罗进川的心凉透了,这些看似老实的农民,怎么抓起阶级斗争来心就这么狠,这么毒!?他对康毅说:”如果我们还是朋友,你就该讲良心。我看你到底咋办?”他愤慨地走了。
康毅又去请示了大队李书记,并做检讨说自己主观鲁莽,没搞调查研究,把事情搞糟了。李书记安慰他说:“想那么多干啥?队长、保管说得不错。我们不可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那生姜就是生产队的。你们不是正缺姜种吗?”
罗进川的话更少了,他几天都不愿正眼看康毅,甚至想跟他分开。可回想过去,他俩曾一起在天安门受到毛主席接见,共同欢呼、拥抱、流下幸福的泪;又一起打着燎原红旗步行串联到井冈山、遵义等地方。当时,他们的眼里同样闪耀着革命的红旗和灯塔。步行串联时,有车他们也不坐,沿途风餐露宿。在遵义遇到气温陡降,天上下起了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他又得了急性痢疾,一天拉了十多次,人已经休克了。是康毅用身子给他当被子,是康毅背着他进医院,又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在天安门、井冈山、遵义,他俩曾留下手握毛著、扛着红旗、互相拥抱的许多照片。几年来他俩吃的、用的从不计较,他们曾是巴心巴肝的生死兄弟。可是现在,康毅认为罗进川思想落后、懒散,甚至有些堕落。可罗进川却瞧不起康毅为了表现自己,不讲事实牺牲他人。几番思想斗争,罗进川对康毅采取虽不分家,但决不理睬的态度。
那件事后,康毅的心里也很不痛快,他希望得到罗进川的谅解。他拿出了午餐肉、红烧猪肉罐头,并破例地陪罗进川喝酒。他对罗进川说:“我也想把生姜还给刘志勇,可大队书记和队长都不同意。这中间夹着政治问题,我能自作主张吗?……”
不等他说完,罗进川冷笑着说:“是的,政治是你的生命。你是啥?红色接班人。我是啥?黑狗崽子。政治需要时,你也可以说我是贼!”他不想听康毅的解释,大口地灌酒,脸变得铁青。后来他又醉了,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