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粒她们生产队的树木被砍光了,山上的刺巴树根也被挖光了,地边的草趴着地皮就被剃光了。三个姑娘出工时背着稀眼背篼,他们见到树根、树叶就捡,见到牛粪就拾。因这些都是宝贝,能烧、能喂猪、能肥地。她们勤巴苦做,却依然解决不了烧柴,缺粮等问题。
知青们都喜欢赶场,除了需要买盐打米这些生活必须外,还希望在街上碰到其他队的知青,大家可以说说心里话和了解一些新情况。叶粒、王云霞、唐素芳挑着炭篼到街上去买煤,迎面碰到康毅、罗进川和邱老三,他们非常高兴地走过来问长问短。他们说起烧柴问题。康毅他们生产队的情况虽然要好些,山上还有少许被砍了枝丫的松树,生产队也没禁止他们去砍;但康毅认为应封山育林,生产队的树子已经很少了;大家只能栽树,不能砍树,因而他们的烧柴也成问题。
邱老三说这里的煤价钱贵,里面还夹着石头。他知道一个密秘的地方,那儿的煤不要钱,只消送一点儿煤油,只是路远,问大家愿不愿意去?大家都说愿意去。他们约好,明天一早在邱老三家碰面。
一大早,康毅对着一面很少使用的小镜子梳着头发,用剃刀将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平时他很少留意自己的外表,今天却发现有一撮头发立冲冲地栽在头上,看起来不顺眼。他用梳子将头发往两边梳,可头发硬,梳过去,又弹回来。他梳了一会儿都不满意,只得把梳子丢在一边。他穿好了干净衣服,看到脚上那双旧胶鞋脏兮兮的,还有股臭味儿。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双黑色的新皮鞋,将胶鞋脱下换上了新鞋。罗进川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以往康毅到县上,省里开会穿着也很随便,今天不就是要和叶粒她们一块儿去挑煤吗!罗进川故意将脏衣服穿在身上,任头发乱蓬蓬的就和康毅一道出发了。
他们刚到邱老三家里,三个姑娘也挑着炭篼抄小路赶来。见面后,康毅似觉叶粒的黑眼睛在他俩身上扫了一下,眼光落在他的脚上。他的脚不自然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偷偷地注视着她,见她穿着一件半新旧的兰底白色小花的中式罩衣,蓝色裤子,一双洗得发白的黄色胶鞋,上面虽有几个补钉,却很干净,显得清爽自然。他再看看别人的脚上都穿着旧鞋。邱老三穿了一双草鞋。他感到自己那双脚有些不自然起来。没走多远,新皮鞋开始作祟,前面夹脚趾,后面啃后跟。他尽力地忍着脚痛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们翻过几座山后就进入石云公社地界。这里的山比西龙公社高,树木也较多。他们在一条寂寞崎岖的山路上走着。愈往里走山势愈险峻,渐渐山上的庄稼少了,山岩石缝中长的杂木多了,茂密处一片青苍。再往里走,陡峭的山岩露出乌黑、赤褐、青黑等厚重的国画颜色,给人以古老清冷的感觉。唐素芳说:“邱老三,到底还有多远?你好象要把我们引到天边地角,另一个世界了。”
邱老三说:“快了,转过这个山头。”
唐素芳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两遍了,转过去又是一座山。”
王云霞说:“这地方我倒觉得象世外桃源,干脆我们就跟着邱老三一直走下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洞?我们就在山洞里过野人一样的生活。”
叶粒说:“对,那样倒自在,也不再跟油子两个纠缠。”
康毅说:“你两个想得倒美。我觉得这里也很不错,你们看,这里的水多清亮。”他指着路边清澈见底的小溪。
唐素芳说:“你们倒会开玩笑,在这荒山野林里生活,人都要变成疯子哑巴了。”
路实在太长了,邱老三想缓减疲劳分散注意力,就找些龙门阵来摆。他说起自己的“光荣”历史来:“上初中时,有人向政治老师检举我用一分、两分的硬币熔化后,铸成吃饭的瓢儿。还说我说过粮食关好多人都吃盐开水得水肿病。上早操时,龟儿子政治老师叫全体集合,当众点我的名,说老子对社会主义不满。取消我每个月三块钱的助学金。在档案上还记了一砣黑疤疤。我没考上高中,班上的女娃儿眼睛都哭肿了。”他从身上掏出了好几张女娃儿照片,说这些人都喜欢他,对他都有那个意思。大家嘻嘻哈哈地抢着看。
王云霞说:“她们咋不来看你哟?你到底喜欢哪个?”
邱老三不吭声了,埋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唱起来:“忘不了那一天,你送我下乡来到岷江船码头,泪花汩汩往下流。船儿已到河中央,你还在向我招手。妹儿啊!莫怪哥哥不回头。……”
叶粒听着心酸,楞了王云霞一眼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问那些干啥?”
罗进川也向王云霞投来了责备的目光。邱老三扭过头来说:“你们不想听我唱,那就扯别的。”他又轻松愉快地给他们讲他做叶子烟生意曾被市管会的人“咬”住,在山洞里躲了两天两夜,终于虎口脱险。一会儿他又跟康毅大谈军事,两人侃得津津有味。邱老三好象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不过,有时要开黄腔。他说拿破仑是德国人,又说诸葛亮是我们四川人。康毅有时跟他争得面红耳赤,有时把脸扭到一边眨着眼睛只管笑。
他们走啊!走。康毅的脚趾已起了血泡,脚后跟被皮鞋啃落了一块皮。他咬着牙挺着,可渐渐有些支持不往了,走路已有些跛起来。在一个转弯处,他掉到后面,以为前面的人都看不见他了,就将鞋脱下,见脚后跟上的袜子已被血粘着。他正在轻轻地将袜子脱下,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尖叫:“我的天!咋弄成这样?”唐素芳奔过来,伸手要帮他。康毅迅速地将鞋套到脚上,鞋带也没拴就急忙往前跑。他说:“别大惊小怪的,没得啥。”
从上路起,唐素芳的眼睛就一直粘在康毅身上,见他走路有些跛,早已为他难受。康毅躲避地往前跑了。她跟在后面,也不好再去追赶。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邱老三看到康毅踢踢绊绊的跑过来。望着他那双脚笑着说:“你咋穿双新皮鞋来爬山啊?还是我穿的水巴笼草鞋舒坦。等会儿挑担子咋走呢?来,你穿我的。”说着,他将草鞋脱下来,丢到康毅面前。康毅高兴地将皮鞋脱下来,要跟邱老三互换。邱老三摇着头说他的脚自由惯了,五个指头张着,穿鞋必大两码。还说他的脚板皮已磨厚了,不象他们的娇嫩,打光脚板没得啥。
康毅觉得他不能损人利已,就把草鞋脱下甩还给邱老三。他把皮鞋丢到炭篼里站起来,打着赤脚往前走着说他的脚也不娇嫩。可是,走不多远,他的脚就被刺扎了,脚掌又被路上尖硬的岩石顶得难受,可他强撑着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的狼狈。
罗进川和康毅都穿四十一码的鞋。罗进川的脚要瘦些,也许他穿上就不会夹脚了。要在过去,即是穿上去夹脚他也会跟他换。今天他却不吭声。心想,看你臭美!
他们沿着一条小溪继续往前走,进入了深深的峡谷。远处飞悬瀑布,近处幽静苍翠。溪水静静地流淌,清澈见底的水里还有小鱼儿在自由自在地游玩。叶粒在路旁的一棵棕树上剥了些棕又折了几枝棕叶。她把棕叶一根根地撕下来,边走边编织着。生产队有手巧的农民,常把嫩棕叶编成桃儿形的扇子或各种动物,拿到街上去卖。王云霞和唐素芳都知道她除了杀猪、宰牛外,农民的一些活儿,如打草鞋、编撮箕、箩篼甚至扎扫把她也要跟着学。她们心想,看她又在搞啥玩意儿。他们正走得腰酸腿痛,都想坐下来歇歇了。邱老三突然指着前面一个山洞说:“看,已经到了。”
唐素芳说:“你在哄鬼哟!那里啥都没得,哪里象个煤窑?”
王云霞笑着说:“他是叫我们从那个洞里钻进里,就到另一个世界了。《桃花源记》里的世外桃源不是要钻进一个洞么?”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邱老三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不跟你们鬼扯哟,就是那儿。”
他们走近那个山洞,看到洞口还没人高,里面什么都看不见。洞口周围倒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有竹篾块铺在地上从洞口一直伸进洞内。四面高山黑森森的,象要压下来似的,周围连小声说话都传来回音。罗进川说:“这哪儿象桃源,倒有些象死亡谷!”
王云霞见洞里黑咕隆咚的,不知到底有多深,就说:“我想钻进去看看。”
唐素芳说:“里面那样黑,万一钻出根大蟒蛇来,才怕人呀!你这人总爱看稀奇。”
邱老三说:“千万不要进去,看煤黑子拉煤出来撞倒你。里面塌方、垮岩的情况也很多。”
邱老三想到大家都饿了,又想去弄清有没得人进洞挖煤,就去找当地农民去了。他走后,大家在洞口等着。那已是初冬天气,一阵阵山风吹来,直感寒气袭人。叶粒在一旁不停手地用棕和棕叶编织着。
突然洞口有了响声,唐素芳大叫起来:“唉呀!——好吓人哟!——”只见两个赤裸着身体,头上顶着个亮油壶的人从洞中爬出来。他们身后拖着用竹篾编的竹船,里面装满了乌黑的煤。那两个人把煤拖出洞外,抬起头来,满脸乌黑,只有一双白眼球在转动。那样子就象从阴朝地府里爬出的黑鬼。他们腰上仅栓了一块遮羞布。唐素芳已跑得远远的。叶粒和王云霞也难为情地走到一边。
邱老三用衣服包着红苕跑过来了。他把红苕丢到地上,拿着瓶煤油去跟那两个人交涉去了。那两个人把竹船里的煤倒在地上,接过煤油又拖着竹船进洞里去了。邱老三高兴地叫大家快过去装煤。大家把煤装好了,就动手捡了些烧柴,点起了火。邱老三把红苕放到火中。他们用树枝不断地翻弄着火中的红苕。一会儿红苕烧熟了,大家围着那堆火吃起来。
唐素芳说:“他们是啥人呀?受这样的罪!?”
邱老三说:“听口音好象不是本地农民。可能还有点文化,对人也客气。”
王云霞叹息着:“真遭罪!这样活着跟死了还有啥区别!”
他们吃完了红苕,就要上路了,叶粒递给康毅一双用棕和棕叶编织的鞋。她说:“你看看能穿不?”
康毅又惊又喜地接到手里,他那双大眼睛里闪耀着炽热的光,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情。他没想到她在为他做鞋。他穿到脚上,感觉特别柔软轻便,似觉散发着她身上的温馨和甜蜜。他连声说:“不错!不错!真不错!”他心里又甜又乐。
罗进川痛苦地将脸扭到一边,心象被刀割了一下,心想,你为啥要对他这样好?他有那么多人关心爱护,难道还不够!?
大家挑着煤上路了,走不多远,唐素芳就掉队了。她平时家务做得多担子挑得少,己累得气喘吁吁。她把担子放在地上使劲地擦汗。三个男知青已挑到前面一个陡山坡上去了。叶粒不住地扭过头去看唐素芳,她把担子放下说:“素芳,你挑过来,把煤分些给我。”
唐素芳正在把一些煤往外扔,听叶粒这样说就把担子挑过去了。叶粒将唐素芳篼里的煤只管往自己篼里捡。三个男知青爬上了山坡,放下担子跑下来帮她们挑。康毅说:“唐素芳,你咋刚上阵就打败仗了?挑的比她们少多了。”
唐素芳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我天生气力就小,小时奶吃得太少。”
叶粒抓起扁担要挑,被康毅夺过去,挑着快步往山坡上走去。罗进川本想帮叶粒挑,没想到康毅的手脚竟那样快。王云霞和唐素芳都拿眼怪怪地盯着康毅,又看看叶粒。罗进川只好帮王云霞挑起担子,邱老三也将唐素芳的扁担拿到了自己的肩上。唐素芳心里酸酸涩涩的,后侮不该来,在家喂猪煮饭要轻巧得多,也不会让康毅小看。
他们翻过一山又一山,大家都累得喘不过气,脚步愈走愈慢。只有邱老三两边肩膀都能挑,他一会儿将担子移到右肩,一会儿又换到左肩。他爬坡时也不象他们直喘粗气。罗进川一路沉默不语。他感觉自己就象被遗弃的垃圾,一点用也没有,只能被风吹雨打乱飘零。他自知没有资格爱叶粒。他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康毅有这个能力,但他又不愿看到她对康毅好。他受不了这种刺激,他的心快碎了。他的泪在心里流。他已不觉得自己在挑煤,恍恍地好似渴醉了酒。他不停地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可脸上却没因出汗变得红润起来,相反却变得又青又黄。渐渐地他掉到了后面。
叶粒虽然回避着罗进川的目光,可她却暗暗地关注着他的神情。至从罗进川向她敞开心扉,她虽然没明确回答他,但是,她心里却时时挂着他,担心和思念着他。她和他之间似乎已有了深刻的联系,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罗进川阴沉的脸使她感到不安。她放下担子,等着罗进川走过来。她轻声地问:“你人不好?”
罗进川有些不自然地说:“没啥,没……没有。”
叶粒让他走到前面,才挑起担子跟在他身后说:“你脸色不好。”
罗进川回过头来,两眼浸着泪,失神地望着她,悲哀地说:“我要再生病了,你肯来看我吗?”
叶粒的心颤动了,他看到罗进川英俊的脸有些变形了,变得憔悴瘦削。她点着头说:“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
“你能来看我,我的病一定会好。”罗进川的心情好多了。他有些激动地说:“你能不能也给我做一双那种鞋呢?”
叶粒微笑起来“你想要那种丑陋的鞋?那只是为了救救急。回去我给你做一双就是了。”
好似一股暖流涌进了他的心窝,罗进川激动得流泪了。他嘴唇哆嗦着说:“谢谢,谢谢您——您不嫌弃我,我就感激不尽!”
叶粒难过起来,望着他高瘦有些弯曲的背影,突然感到这个曾充满朝气,性格开朗活泼的男子汉竟是这样的脆弱!她心痛地想着该给他一些温暖,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什么前途理想都抛到脑后了。她望着周围清冷而荒凉的山林,幻想着他俩就在这荒山野林里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四处张望着,似要找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她想着要在屋前屋后栽果树,喂一群鸡鸭,还要喂羊。她的脸忽地红了,就这样离开云霞和素芳了么?房子呢,难道真住岩洞?再说到处都是公社和生产队管辖的地方,荒山也不可能是桃源。她苦涩地摇着头,笑自己在糊思乱想。
直到天黑了,他们才筋疲力尽地走到了红旗大队地界。和邱老三、康毅他们分手后,她们放下沉重的担子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她们的肚子早已饿得贴着脊背,想着回到茅屋还得自己煮饭,就更不想动了。她们的内衣被汗水湿透了,坐了一会儿身上就觉得寒冷透骨。大地已在沉睡,四周黑得怕人。她们只得强撑着站起来,踢踢绊绊地往回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