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华子良”
拉拉屯儿第一生产队有一户姓杨的特殊人家——一个七十多岁的傻老太太和两个四十多岁的傻儿子。他们住在两间岌岌可危的小草房里,草房的东山墙上支着一根老榆木,那扇快要散架子的破门四处透风。
老大叫“杨麻子”,那年四十五岁,因为小时候得过天花,落了一脸麻子。他说话呜噜呜噜的,谁也听不清,说完自己还咧着嘴嘻嘻地笑几声,接着就顺嘴丫子淌出一流哈喇子来。所以他上身的前大襟儿上总是锃亮的。尽管如此,可是杨麻子身上的两大优点却让人们并不讨厌他。第一,他是个孝子,谁家给他半拉窝头儿,他总是咬一口以后就揣进怀里,嘻嘻地笑着带回家去给老娘吃;第二他勤劳,只是由于傻,地里的农活他一样也干不来,只能给队里喂老牛。
杨麻子既能贪黑,又能起早,半夜三更还准时起来到队里的牛棚给老牛添遍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年没节的天天如此。别看他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又埋埋汰汰的,可是从来没见他闹过什么毛病,就像他喂的那几头老牛一样壮实。
老二看上去长得可比杨麻子富态多了。油汁麻花的帽子底下露出的是光亮宽阔的伟人般的额头,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五冬六夏披在身上。他说话比杨麻子稍强一些,但是慢吞吞地每个字音都拉得老长,一句话半天说不到头儿,而且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那种吓人的男低音。由于他从来不下地干活儿,常年待在他家那个小屋子里,结果使他的大脸变得毫无血色,所以无论大人和孩子们都叫他“杨白脸子”。
杨白脸子这家伙懒惰成性,家里的活儿他自己啥也不干,还瞪眼看着大哥杨麻子,如果杨麻子在家什么活儿干慢了,他还张口大骂呢!杨麻子给老娘带回点什么吃的,往往不等老娘吃到嘴就先被他抢去吃了。
杨白脸子这家伙走路总是猫着腰儿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不往两边看,一挪一蹭地半天走不出去多远。碰见年轻小媳妇和大姑娘从前面走过来,他脑袋、脖子不动弹,可眼珠子却要斜过去瞄上几眼,同时脸上还露出丝丝笑意,嘴里乌鲁乌鲁地嘟囔着什么,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所以年轻女人见了他总是吓得躲开老远地绕着他过去。
因为这户人家是贫农,所以一直被生产队定为“五保户”,年年都给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助。
杨白脸子有一大习惯,每天总要从东头到西头地来回走上两趟,而且总是那一个姿势,口中还念念有词不停地叨咕着什么。他知道别人不理他,所以也不跟别人说话,可是碰上我们知识青年就不一样了。他可能也知道我们是从哈尔滨来的,有文化,所以第一次遇见我们就迎面拦住了我们,然后站在我们身前好像要说什么。我们不了解情况,出于对农民的礼貌我们站住了,等着他要问什么问题。
他两眼环顾了一下左右之后,才回过头来神秘地说:“是要-变-国-了吗?嗯?你们-在哈拉(尔)滨-没听-说吗?”
杨白脸子一顿一顿地把话说完以后,却让我们几个意外地吃了一惊,连耳根子都发扎了。心想这家伙是什么人?这不是造社会主义谣儿的“阶级敌人”吗?
我们很快向队长做了汇报,老队长哈哈大笑了一阵才说,那家人家是一窝傻子,啥都胡说,没人拿他当回事儿。
从此我们才了解了这个可能是由于某种家族病史形成的特殊人家。
后来又有几次,杨白脸子在路上又拦住我们,还是问那句话,我们都假装没听见就走过去了。
可是自从“文革”烈火烧到了平静的拉拉屯儿以后,革命小将和造反派头目那根阶级斗争的神经就异常地敏感起来,他们对杨白脸子多年以来的不正常行为开始怀疑了。尽管他们过去也曾熟视无睹,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对自己过去的“麻木”似乎要做一番检讨了,对杨白脸子要重新审视了。这个家伙为什么不念叨别的,偏偏总念叨那一句话?这家伙是不是充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内线”,长期潜伏在农村老百姓当中装疯卖傻呢?小说《红岩》里的华子良不就是在敌人监狱里吃屎喝尿,假装疯颠,暗地给共产党传递情报吗?于是,在那场“牢牢把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破坏活动”的批斗大会上,杨白脸子也被揪出来了,和坏分子小高银、“邢大金牙”、“四类分子”姚景新、“魏瘸子”等十几个人一起被推到了台上去猫腰低头,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对其它批判对象群众早已熟视无睹了,可是这个向来没被大伙划在正常人群儿里的杨白脸子一上台,立刻引起了台下群众的一阵阵哄笑,台下立刻乱起来了。大家像是在看一场西洋景——这年头儿连杨白脸子也能犯“政治错误”了。
在大会主持者的喝斥下,会场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台上的批斗对象各有各的名堂——小高银是有名的耍钱鬼儿,好吃懒做,日子过的要啥没啥,家里穷得叮当响。因为不服老岳父对他的规劝,曾一脚把老爷子从炕上踹到了炕底下。他仗着自己是贫农成分,平时在生产队里总是“横踢马槽”为所欲为,被定成了坏分子。这回挨斗是因为对毛主席大不敬——经常在路边上的“忠字室”里拉屎撒尿不说,还在社员们扛着锄头在“忠字室”毛主席像前“三敬”、“三祝”唱“语录歌”的时候,呲牙咧嘴地站在一旁嘲笑说大伙唱的是“猫起秧子狗起群”调儿……
“邢大金牙”是聚众赌博、屡教不改的大赌头儿,这回又被抓了现行。
那帮“四类分子”就甭提了,哪场批判也落不下。但今天富农分子“魏瘸子”是被揭发出了新罪行——在田间地头儿给社员看相、算命,还给出生不久、每天晚上都“哭夜”的孩儿写“拘魂码”,搞封建迷信活动。
可这“杨白脸子”是咋回事,人们就说不清了……
事先安排好的发言人大多是念过书的年轻人,当然也是红卫兵小将,他们都照着流行的调子上台念上一遍就下来了,一向被领导认为能“上纲”有力度的批判还要数知识青年。在这种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头上,知青们一直都是大批判的主力军,但对“杨白脸子”的批判却显得苍白无力,尽管他总是呓语般的重复着那句问话,可怎么也拉不到“纲”儿上去,只好对他长期不参加劳动的恶习往“反对农业学大寨”运动的“纲”儿上拉,这也算批到顶点了,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从台下从未停止的哄笑声里,也不难看出农民群众的态度,本来严肃的批判会,因为“杨白脸子”的出现,却好像变成了一场闹剧。尽管现场的局面弄得造反派们也有些尴尬,但他们的内心仍然是极其认真和严肃的。
押着这帮牛鬼蛇神骑大绳游街的时候,因为“杨白脸子”走得慢,跟那些人骑在一条大绳上走跟不上趟,造反派只好派人将他单押着,走在那一串牛鬼蛇神的后面。看热闹的人们嘻戏地说,前边骑大绳那帮都是“国民党俘虏兵”,鱼鳖虾蟹,后边的“杨白脸子”才是国民党的“大官”儿呢,你没看待遇都不一样吗?人家还得单人看押呢!
半个月以后,造反派到底是派人到“杨白脸子”的原籍集贤县老屯专门搞了一次“外调”。打那以后,造反派对他的怀疑和审查才算平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