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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与共

一九七五年的那个暑假,身为畜牧场的兼职宣传干事,我被场部派到第四分场副业队的机船上去搜集材料,打算写一篇通讯报道发到各个分场。因为这几年来这支船队的贡献很大,每年都从下游一个废弃的河道里挖江沙,再用拖船逆流而上百余公里,运到哈尔滨港以后卖到一个大型沙场,夏秋两季下来,仅此一项每年就能给场里增收二十多万元。

然而这次我没能完成任务,却遇上了一件令人十分震惊的悲惨事件。

那天中午,正是午间吃饭的时候。“巴牧01”号的船工们拌了一盆凉菜,又从岸上买来啤酒,正喝得起劲儿,忽然听见后面靠上来的“木兰05”号拖船拉响了靠岸的汽笛声,用只有船员才能明白的“旗语”示意“巴牧01”号向上移动让出泊位。

“巴牧01”号那天当班的甲板工名叫郝明祥,这小伙子是一九七二年到巴彦畜牧场插场的知青。因为水性较好,第四分场成立副业队时就把他调到了船队,当了一名甲板工。由于前一天吃坏了肚子,这时正躺在舱里休息。他听到笛声刚要起身,只见另一个甲板工——跟他最要好的朋友霍玉彬,主动抢先一个箭步窜出舱外,快步走到船尾,替他提起浸在水下的钢丝揽绳。这时喝得满脸通红的轮机长也钻进驾驶舱,起车后的“巴牧01”号在马达巨大的轰鸣声中震颤着,开始缓缓移动。船尾的钢丝揽绳随着霍玉彬双手一段一段地露出水面。由于轮机手向后了望不够加上酒精的作用,前进有点儿过了头,结果钢丝绳完全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猛地绷成一条直线,巨大的弹力一下子把霍玉彬弹到了二十米开外的江水中。机船猛地一扽也让轮机长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岸边上的人们和“木兰05”号上的船工都挥着双手高声向他呼喊起来:“停车!停车!不好了,把人兜江里去了!人兜到江里了,不好了……”

“巴牧01”的船员们听见喊声一股脑钻到舱外,一看不见了小霍的踪影,立刻都慌了神儿。一个个吃惊地望着江面不知所措。这时轮机长慌忙下令解开拴在船尾的两只舢板下水救人,这时人们才缓过神儿来。

知识青年郝明祥第一个跳上小船,一股气朝江心划出二十多米之后,又向下游划了一段,才把船桨交给身边另一个船员,说:“你来划,我下去。”说完就光着上身,下身穿条短裤,连脚上的塑料凉鞋也没脱,就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郝这次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

开始人们没有担心小郝,因为他水性不错,在水里往往能潜一分多钟。可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又过去了,人们仍然不见小郝钻出水面。这下子可吓坏了所有搜救的人们,连“木兰05”号上下水救人的船员也都毛了,头一个还没救上来,这下水救人的又不见了,几分钟时间里不见踪影的两个年轻人,这不能不让人们在心理上产生了某种惊惧。

又有几个经验丰富的水手跃入水中,可是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一直没有见到两个年轻人的影子。

位于巴彦港的水上安全管理处接到求救电话后,带上几名搜救队的人快速到达了出事现场。总场得到消息后,程书记和老场长都坐上“二八”拖拉机迅速赶来,与水上安全管理处的同志紧急磋商了新的打捞方案以后,决定就近借来一条四十米长的拦江网,从下游几百米处用两只小艇拉开逆流而上,兜了一遭。结果直到天黑,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雷鸣在闪电过后轰响着在空中滚过,接着就是一声声像要把天幕撕裂般的炸响……有经验的人说,这阵雷也许能把江里的人震上来。

果然,第二天上午人们在下游五里之外的一个江岔中发现了霍玉彬的尸体,他的前胸有一道紫黑的抽痕。法医检查后发现他有两根肋骨折断,胸腔内大量淤血。分析认为,他是被钢丝绳抽蒙的同时,巨大的弹力将他抛到下江中溺水身亡的。

为了继续寻找知识青年郝明祥的尸体,人们紧张而茫然地在下游搜寻着。两名专业潜水救生人员在水下四处摸索,终于在下午三时许,就在离他入水处不远的水下发现了他。他被一张废弃的拦江网缠得死死的。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两只塑料鞋的别扣上还缠饶着尼龙丝绳,是潜水员用刀子在水下划破烂网后留下的。从他那面孔上不难看出,当时他被烂网套住时拼命挣扎的情景。

潜水员分析,很可能是他一猛子扎下水底时,一只塑料鞋的别扣绕到了网眼上,挣来挣去另一只脚也被挂住,于是就绕进了那张一半被泥沙深深埋住、一半在水下飘忽的烂网上……

真是害死人啊!真不知道那些毁了鱼网而又不负责任随意丢弃的渔政人员,是否想过这条在水下漂移的烂网会给人们带来哪些可怕的后果呀!

由于我跟郝明祥都是哈尔滨知青,那种不受年龄差距限制的知青情结让我们走得比较亲密。他喜欢吹笛子,我每次来他都给我吹两曲。我到这里放映电影时,他总跑前跑后地帮我支银幕、架设放映机,一口一句“王哥”的叫得那么亲切。那次我在县里给父亲找到了一个治疗哮喘的药方,还是托小郝带到哈尔滨去送到老人家手里的。想着他那双机灵的眼睛和站在船舷上常常亮出来让别人欣赏的发达的肌肉,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泪。

第二分场农业队的知青们闻讯从十五里地以外赶来,一个个泣不成声。小郝的女友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是让人揪心。这时天又下起小雨来,像是被知青们悲天恸地哭声震漏的。明祥的女友悲伤的几次昏厥,被几个女知青搀护着,不让她靠近小郝那被浸泡的不堪入目的遗体。她恍惚听说小郝的眼睛没有闭上,知道他是惦记着自己,就不顾人们的阻拦,冲到小郝的身边,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小郝的眼皮果然合上了。

小郝的爸爸是省畜牧系统的一位干部,从单位得到消息后,瞒着老伴一个人匆匆赶来。痛不欲生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后来,从别人嘴里我更多的知道了这两个小伙子之间的深厚情谊。

霍玉彬住在“下背江子”北面的福星大队,老爹喜欢打鱼摸虾,家里有只小木船,他小的时候常跟父亲到江边打鱼,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水性。第四分场副业队建立船队的时候正缺甲板工,于是小霍就来到船队。试用半年后转了正,成了畜牧场的正式员工。知识青年郝明祥也喜欢游泳,但水性不如小霍,他看着小霍一个鹞子翻身潜入水里,好半天又从两丈多远的水面上钻出来,真让他羡慕。那以后两人没事就一起在江中嬉戏,在小霍的教练下,小郝的水性大有长进。两个要好的朋友时间一长,就无所不谈了,一次闲谈竟让他们发现了一个难得的巧合——两个人竟是同月同日生。不过小郝小他一岁,两人大喜过望,都说这是缘分。于是两人就成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铁哥们儿”。

一次,小霍的老爹病了。来人捎信儿让他回去一趟。小郝知道了,特意让人从下游买了一条五斤多重的大鲤鱼,非要小霍给老人带回去补养身子不可,这让小霍十分感动。

一次“巴牧01”号拽着装满江沙的拖船又要起航到哈尔滨。出发前小霍请假回了趟家,回来时肩上扛了一大纸箱子鸭蛋。这是小霍的母亲多日以来才攒下的,一个也没舍得吃。两个老人对儿子说,咱家也没有什么稀罕东西,你把它带上,到了哈尔滨去看看明祥的爹妈,也不知人家城市里的人嫌弃不嫌弃。小霍理解爹妈的心思,没说什么就把装鸭蛋的纸箱子往肩上一放,步行五、六里地扛到了船上。等船到了哈尔滨港卸完江沙以后,他就趁员工们上岸逛街的机会,老远地尾随着小郝一直到了他家里。小郝前脚进屋,小霍后脚就到了,这让小郝感到十分突然。他给了小霍一拳后说:“刚才我问你上街不上街,你还说不去呢,想不到你小子还跟我扯这个呢!”

小郝下乡以来,深知农民生活的不容易。心想,两个老人一大把年纪,我怎么能收他们的鸭蛋呢?结果两个人一顿“争吵”,惊醒了在床上睡觉的母亲,两个人这才就此住手。

小郝的母亲为他们预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前小郝的父亲下班回来了,他见了儿子和小霍格外高兴,这位畜牧系统的干部和蔼可亲,一脸慈祥,让小霍这个农村的小伙子很快没有了拘谨。谈话间,老人听儿子说他俩竟是同月同日生,更显出长辈那种特有的兴奋,举着酒杯大笑着说,巧了,巧了,今年你们过生日的时候就一起回来,我一块给你们庆贺……

听说小霍的母亲得了白内障,两个孩子决定让老人去做手术,一路上五六里地两个人换着班把老太太背到码头,跟着拉沙的拖船到了哈尔滨,住进了市第一医院。对医院环境不熟的小霍像进了迷宫,好容易找到了收款处,却一头撞上已经交完押金回来的郝明祥,俩人一顿撕扯,引来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围观。

在住院的那七天里,郝明祥虽然跟船回了畜牧场,可是他的母亲却每天都来给霍大娘送饭,说医院里的饭菜贵,不让他们订餐,自己家离医院很近,做饭方便。明祥的妈妈还跟小霍说,我把你跟明祥都当是我的儿子了,你还客气啥?躺在病床上的霍大娘听了,感动得拉着明祥妈的手说,明祥是个好孩子啊,玉彬也是你的儿子,明祥也是我的儿子,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这辈子也还不清啊!

七天拆线儿出院以后,老太太重见光明,心里像打开了一扇窗。那天拖船恰好又到了哈尔滨,郝明祥一下船就赶到医院,争扯着把霍大娘接到自己家里,老太太好歹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跟船回去了。回到村里,她逢人就讲她又有了个儿子,讲这个儿子一家人对她的好处。村里人全都知道了畜牧场船队里有一个充满爱心的哈尔滨知青……

两个年轻人——一对好兄弟的遗体被安葬在“下背江子”北面上坎儿的黄土岗上,北面是福星大队小霍的家,南面与江南的“白石”码头隔江相望。

小郝的情况没有被隐瞒多久,就被他妈妈朦胧的知道了,结果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

两个年轻人的离去造成了两个破碎的家庭,留给两家白发老人的是伴着无尽悲伤与孤独的晚年,留给知青战友心中的是永远抹不去的惨痛和悲凉。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再次来到这个分场的时候,望着那东去的松花江水,似乎总会听到知青小郝那悠扬的笛声,看见这一对弟兄在水中嬉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