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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猪倌

可能是相信我们这些知青讲究原则又能写会算,“社教”运动后期,上级一下子就在我们大队的六个小队里撤掉了五个会计,全换上了本生产队的知青。知青们也果然不负众望,不仅账目公开,工分上墙,而且一丝不苟,公私分明,坚持原则。

第一生产队新上任的会计叫齐庆大。他上任不久,生产队的财务管理就有了新的变化——账目每月公布一次,社员工分儿每天上墙,公开接受群众的监督,这种空前举措受到了社员们的普遍赞扬。

齐庆大是我高中的校友,下乡后跟我分在同一个生产队。他平时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话语不多,表面看来有种知识分子与农民格格不入的味道。可实际上恰恰相反,下乡一年多来,农民们对齐庆大忠厚、耿直与真诚的秉性,是有目共睹的。他办事认真,说话直来直去,有时还让某些暂时不能理解的人难以接受呢。

齐庆大当了会计以后不久,内心总有一种过于轻松的感觉:这项工作对他来说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就能完成得很好,苦和累的程度远不如下地干活的农民,于是他心里总是琢磨着再为生产队里干点儿什么。

本来生产队有一个专门喂猪的老陈头儿,这种活儿,论付出的体力跟下地干活的社员没法比,但是喂猪这活很脏,不论阴天下雨,总要给猪一天喂三遍,而且还要垫圈、起圈、上碾子磨饲料、熬猪食,然后再挑到几十米外的大猪圈里,也并不轻巧。所以这是个“赖人干不了,好汉不愿干”的活儿,尤其年轻人更不愿意把自己栓在生产队当院成天跟一群“大耳朵”打交道。从报酬上看,饲养员挣“卯子工”,一天记八分儿,不如下地挣得多,而且有时还要听个别社员的“三七嘎牙子”话,所以谁干都干不长

事有凑巧,头几天因为老母猪喂奶压死了俩猪羔儿,个别社员就有说三道四的了,这两天老陈头儿知道了这事儿心里正憋着火儿呢。这不,昨天又有人跟老陈头儿半开玩笑地说:“哎呀,还是你自在啊,不像我们下地撸锄杠的,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啊……”

老陈头儿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晚上开社员会的时候就让队长赶快找人,还说今天他给猪喂最后一顿食,从明儿早晨开始,谁愿干谁干。

生产队里这大大小小二十多头猪一日三餐一顿儿也不能断哪!腾队长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难题,也现出了一脸的无奈。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以后本来该散会了,可是今天还要研究明天谁当猪倌儿的问题。大伙儿呛咕来呛咕去半天也没弄出个头绪来,有的人已经坐不住了。这时坐在炕里的齐庆大就跟滕队长提出来自己要顶这个缺儿。

接着又说:“给生产队喂猪算我尽义务。”

滕队长说:“那可不行,多劳多得嘛;可话说回来了,那套帐就够你整的了,你哪有功夫喂猪啊?”

“这你们就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齐庆大信心十足地说。

“你要真干,那大伙儿这就商量商量。要不明天这帮玩意儿饿的‘狼哇’地没人伺候也不是个事儿。老陈头儿这个“把”拿地可真不轻啊!”

一开始不少社员以为小齐要当义务猪倌纯粹是开玩笑呢,像他这种年轻人儿谁愿意去干那种活儿呀?可是听了齐庆大郑重地表态以后,大伙儿这才七嘴八舌地说,那可不行,人家要真干两份活儿的话,不给两份报酬最低也得给人家算一个半劳力,多劳多得嘛。

这时齐庆大插了一嘴说:“大伙别吵了,你们如果信得过我,这活我就干了,别的事儿你们就别呛呛了……”

第二天齐庆大就接过了猪食扁担,当起了兼职猪倌。

他利用半个月时间把生产队的大猪圈重新整理了一遍,一个人从圈里起出十几车猪粪,又让队里的马车拉了十几车土垫了进去;猪舍里都换上了新麦秸,又给漏雨的猪棚重新苫上了草;熬猪食、拌饲料的小土屋也被他整理的井井有条。会计那点业务他利用晚上睡觉前的那点功夫就做完了。

一个月过去了,卫生防疫站的人通知各队不要“松猪”,等着他们来给猪打预防针。谁知道齐庆大不知啥时候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给猪打针的技术,尤其是见要打针吓得四处乱窜的猪,他竟能一边追一边把药液推进猪的体内,于是他没等防疫站来人,自己就提前给圈里的猪都打完了预防针儿,然后就让小猪倌儿把猪都赶到甸子上去了。

四月初,一头母猪要临产了。齐庆大请来了有经验的农民,在他的指导下,为这头母猪接了产,弄得满手血污;他怕母猪把小猪压死,还特意叫来我们几个知青协助他轮流守着。看着八头洁白的小猪羔儿玉兔般地跑动跳跃,我们一个个也都忘记了困倦和疲劳。

伏天里,连日的阴雨泡得猪圈里进不去人,齐庆大顶着雨,穿上水靴子跳进圈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四股叉往外掘着臭泥烂浆。我们也被打动了,中午没回去吃饭,也拿起锹、叉帮他干了起来。

齐庆大十分精细,一次,他发现有只小猪羔儿拉稀,不愿吃奶,就上猪圈南面的大壕沟里逮了几只蛤蟆,煮了以后喂小猪,结果还真见效——第二天小猪就吃奶了。我问他怎么知道这能治小猪拉稀,他说是从《农村实用手册》上看的。我心里真是佩服他那种干啥像啥、干啥钻啥的劲头。

那年月,生产队虽然集体养猪,可是社员们却很少能吃上猪肉,因为养猪必须首先卖给国家,只有完成生猪征购任务以后,才允许社员杀猪。大队根据上级要求,给每个生产队队都分配了生猪交售任务,因为农民不仅首先要给城市里的人口提供猪肉,而且还要支援“亚非拉”。所以社员们为了让自己家的猪达到一百八十斤最低标准体重,在往屠宰场交猪前都会给猪猛劲儿地喂上一顿,生怕就差这几斤不够分量白跑一趟。收猪站的人也不含糊,他们熟知农民们的这点儿小伎俩,所以往往把猪松开后先溜几圈儿,等猪拉尿完了再上秤,结果,交猪的农民白搭了好几斤粮食,于是只好苦着脸,殷勤地跟人家说好话,递香烟套近乎。生猪收购站的人也因此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快。

这一年快到元旦了,小齐跟队长商量,打算在元旦前杀口肥猪,也好给社员家的饭锅里多添点儿荤腥儿,改善一下生活。请示大队批准以后,小齐把预留的那口“花腰子”头一个多月就加了料,单独放在一个圈里吃“小灶”儿。

元旦之前那几天,小齐晚上就住在生产队的土炕上。为的是夜里好给“花腰子”加一顿夜宵,那猪上膘也真快,胖得惹人喜欢。白天不少人常围着“花腰子”给它估分量,都说三百斤挡不住。小齐心里喜滋滋的,可头脑里却放松了警惕性,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口大肥猪早就让偷猪贼给惦记上了。

农历刚进冬月的头天夜里,小齐挑着热乎乎的猪食来到了圈门口。每回都不等他放下扁担,“花腰子”就哼哼着朝猪槽奔来,可今天却没有动静。小齐用手电朝里一照,才发现“花腰子”原来不在圈里,小齐的第一反应是“花腰子”让人赶走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绕到猪圈后头,跳过矮墙,果然发现那猪圈的后墙被人抛了个大豁子,南壕沟里还留下了一溜人和猪的脚印,是越过壕沟朝西南方向去了。小齐心里一阵慌乱,赶紧跑回生产队的土屋,叫上刚刚套上毛驴打算拉磨的豆腐匠老杨,俩人一人拎起一条扁担就朝西南追了上去。

由于头半夜刚刚下过一阵小清雪,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两人拿着手电顺着猪蹄印儿,在露着苞米茬的大地里,小跑着撵出去三里多地,两人已累得气喘吁吁了。突然,他们恍惚发现前面不远处像是有人影晃动,两人一阵兴奋又快追了一阵,果然是两个偷猪贼。

快追到跟前了,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分开,形成包抄之势。看准火候,齐庆大大喊一声:“站住”!

偷猪贼听到后面有人怒喊时,其中一个松开拴着猪后腿的绳子撒腿就跑,另一个拿着“二齿子”打算与小齐他们较量,结果被小齐一扁担拍在了他的后腰上,那小子一个趔趄前抢了几步,差点趴在垄沟里;此时老杨也从东面夹击过来,这小子见来者不善,于是跟头把式地顺着垄沟朝南逃去了。小齐和豆腐匠老杨牵着那根绳子把惊魂未定的“花腰子”赶回了生产队。有了这次教训,后两天夜里,小齐一直不敢睡觉,一宿出去看好几次,直到腊月初四杀猪那天,小齐才放下心来。这些日子“花腰子”是长肥了,小齐却掉了好几斤份量。

生产队二百六十多口人每人分了一斤肉,作价一斤一元,头蹄下水二斤算一斤,采取“抓阄”的办法,谁抓住算谁的,钱记在个人往来帐上,年终分配时扣回。生产队这次杀猪,别看社员们分的肉不多,可是却给各家带来了不少过年的气氛。他们对齐庆大充满了感激,纷纷建议我们五个知青分的猪肉就别算钱了,队长这时也笑着立马拍板做出了同意的决定。

秋收分配结束后,小齐把帐目公开贴在墙上。人们这才发现,豆腐匠老杨家的猪肉没算钱,而知青们分的肉一分钱也没少扣;他们还发现,社员们一致通过的每天给小齐记一个半劳力工分的决定,齐庆大也未执行。因为“笔杆子”掌握在他手里。他是不会用这只笔杆子为自己谋利益的。

这年的秋收分配开始了,各生产队都围绕着如何制定分配方案问题,接二连三地争吵了好几个夜晚。孩子多、劳动力少的农民极力主张按人口分配口粮,理由是人人都要吃饭,共产党不能饿死人;那些人口少、劳动力多的社员大喊着要按劳动工分儿分口粮,说这才是多劳多得,直到上级下来“红头文件”以后,争论才慢慢平息。按照上级分配政策,经过预算,那时我们生产队每个劳动日才分九毛钱,社员当中有三分之一的“胀肚户”,劳动力多的人家也只能领回三、四百元钱,社员们辛苦了一年,这时候很难说不急眼。于是他们就蛊惑原来的老会计私下里重新进行估算,他们有了底数以后,就开始向齐庆大“软硬兼施”了。最后他们干脆就扬言要推翻结算方案,让他把帐交给老会计“帮助”重新核算。农民们这时候才不考虑什么“三者利益”、什么“长远利益”呢!他们认为那都是遥远的大道理,不当饭吃,眼前过日子才是正格的。

那天晚饭刚过,生产队里一名年轻党员带着五、六个社员来到了我们知青点儿,围着齐庆大问他预算为什么开这么少,今年产量不比别的队低,人家怎么能开那么多?这些人的语气极不冷静,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齐庆大知道,这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能跟他们解释清楚的。

这时又有人转换了一种口吻说:“要不,让老会计再帮你重算一下子吧,人家当了那么多年会计,不算心里早都有谱了,说最少能开一元钱呢!”

他们见小齐无动于衷,就要动硬的了,几个人拉开要抢帐本儿的架势。这时齐庆大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厉声说道:“你们谁敢动一动账本我看看,我看谁敢胡来!你们信不过我,可以去找上级来核算,算错了我负责!”

这时那个带头的党员说:“叫老会计重算一把也没啥,我是党员,出了事儿我兜着,你看咋样?”

齐庆大坚定地说:“你一个人代表不了党。要不你们现在就跟我到公社去重新算账!”说着就把帐本装进书包,背起来就往外走。

这些人望着小齐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一个个又担心起来,生怕出点什么意外担待不起。于是他们又在后面大声喊着追了上去。齐庆大没有回来,这些人在后面却听到了齐庆大唱给他们的歌声:“贫农下贫农一条心,山南海北一家人……”

这几个社员听了,一个个都有些心软了。

歌声似乎让他们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们当中一个人赶忙在附近找了一辆自行车,追了二里多地才把齐庆大接了回来。但是他们还是弄不懂一个问题:这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大伙儿多分一点儿你自己不也是跟着多得一点儿吗?

滕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已经是天黑点灯以后了。听说了这件事,他怒不可遏地撂下饭碗就来到了生产队。他以党小组长的名义先叫来了队里的另外三名党员,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谁他妈这时候要是领着社员起哄,这次整党就别想再重新登记!”

那个“出了事我兜着”的党员一下子就耷拉了脑袋。在紧接着的社员大会上,滕队长意味深长地说:“咱们有些人就是见钱眼开,忘本哪!白吃了那么多年咸盐,还不赶人家知青呢!怎么就经不住个别人的挑唆呢?人家齐庆大干两份儿活挣一份儿钱,你们跟人家比比,心里愧不愧呀!人家图希个啥呢?不知道钱好花呀?他当会计,能不考虑政策闭眼睛胡整吗?”

老队长越说越来气,会场气氛显得紧张起来了。这时,生产队的门开了,进来的是大队书记和两个公社干部,他们听说了发生在一队的这场风波,决定要认真地向农民重申今年的分配政策,对农民进行一次政治思想教育。他们首先充分肯定了我们生产队上报的预算方案,教育群众要摆正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利益,然后又加重语气严肃地说:“这里边如果有人妄想搞垮农村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我们决不能姑息迁就,要看事态的发展,必要时可以把他们揪出来……还有一些丧失了党性的党员,要在党内做深刻检查!”

不知农民的思想是真通了,还是被上级党委的权威给镇住了,反正那场风波算是平息下去了。

第二年,霜来得比每年都早,粮食没上成,社员们叫苦不迭。然而头一年结算时留下的储备粮这下子可用到了刀刃上,事实教育了农民。

不少社员愧疚地说:“还是得让人家文化的人当家呀!眼光儿看的就是比咱们远哪!”

“可不是咋地,人家知青图个啥,让大伙儿整了个够呛还没少挨骂,现在想想,人家还不是为了咱们大伙呀”!

打那以后,各队的知青会计们说啥农民都相信,还把他们当成了生产队里的好管家。由于知识青年在农民中的威望不断上升,第二年,知青张忠杰、刘春玉分别从会计的岗位上被社员们推选为第五、第六生产队的队长,第四生产队的知青会计马斌堂被推选为大队会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