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烈日抗争
“清明”节之后播完了小麦,紧接着就到了“谷雨”,开始种大田了。那时侯几乎一切农活全要靠人力和畜力来完成。往地里下籽种的时候,每条垄上四个人前后排开,分别负责刨坑、点籽儿、抓粪和培坑。
因为这个季节春风刮得正猛,粪土常常刮进人们眼里、嘴里,所以人们都只好用纱巾把整个脑袋全都包起来。那一次种苞米,女知青庞桂兰负责抓粪,想不到在她刚装满的那个粪筐里,一把就抓到了一条肉乎乎的大虫子,吓得她“妈呀”一声,连粪筐都扔到了地上。但她稍一冷静,又立刻自责起来:小资产阶级那股娇气儿又来了不是?这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人家社员咋不怕呢?她一下子又鼓起了勇气,迅速收起散落的粪土跟了上去。
半个月之后,谷苗儿破土而出,谷地里的每条垄都变得绿茸茸的。等谷苗儿长到一寸多高的时候,又该“薅地”了。
“薅地”实际是薅谷地里那些随着谷苗儿一块儿长出来的“谷莠子”,同时把长得太密的谷苗儿间开——成“鸡爪”形分布。
在绿茸茸的谷地里,一个个女知青跟其它女社员一样,一人一条垄。她们分不出哪是草,哪是苗,社员们告诉她们“叶儿上长着白茸茸的就是谷莠子”,可她们一时还是认不准;又怕错薅了谷苗儿,只好扭着身子从侧面仔细鉴别它们是不是长着白茸毛毛……
她们在地里蹲不了多一会儿腿就受不了了,只好跪在地上往前爬。社员们看着她们,又好笑又同情地说:“你们从来也没干过这活儿,乍一干谁也真受不了,瞧你们今儿晚上回去要不‘拽猫尾巴上炕’才怪呢……”
她们说的真不假,当天晚上这些女知青一个个都像掉了胯似的,真的都上不去炕了。
农村的夏夜似乎短得出奇,疲劳的身躯躺在炕上,好像还没觉得翻身,天就亮了。从东边地平线上刚刚露出红脸的太阳,给村子的上空罩上了一层透明的水雾。不一会儿,村子里间断地传来了雄鸡的鸣唱和牲畜的嗷叫声,这时已经有社员背着粪筐出来拣粪了。井沿儿上不时传来摇辘轳打水的声音。村子里渐渐开始活跃起来了。再过一会儿,各生产队招呼社员“打早垄”的钟声就接二连三地敲响了,有的社员连脸都顾不上洗一把扛起锄头就到生产队去集合了。社员们先跟着“打头的”到大地里铲一气儿地,然后再回家吃早饭,这就叫“打早垄”。有的时候社员们来到地里,发现露水太大,人一进地裤腿就湿半截,“打头的”只好让社员们先坐在地头儿上抽袋烟,不抽烟的就各自坐在地头儿上打盹儿。乍一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竟情不自禁地想起“半夜鸡叫”的故事来……然而又立即作了自我批判——那时是穷人给地主干活儿,现在是人民公社,是集体生产,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于是对自己心里的荒谬比较禁不住感到暗自好笑。
“庄家饭,十点半”,干完了上午的农活,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扛着锄头从大地里回到知青点儿,洗洗脸,草草地吃过午饭,就光着膀子倒在那条铺着炕席热得烫人的火炕上了。一是困,二是累,所以不大功夫,从炕头儿到炕稍儿十几个人就纷纷进入了梦乡。有的人刚躺下的时候,还翻着毛主席著作单行本——《湖南农**动考察报告》呢,可没多大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打起呼噜来了。
酷热的天气加上刚刚停火儿的土炕,很快就把我们烙得大汗淋漓了。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我们浸出汗渍的前额和热得发烫的脸上,一会儿又在我们赤裸的上身爬来爬去,然而我们一个个却浑然不觉。还有那群在房梁上筑了巢的燕子和那些唧唧喳喳的麻雀,窜来窜去地叫个不停;它们时而从房梁上俯冲下来,从大敞四开的窗户箭一般的飞出去,时而又原路飞回来,把衔来的小虫送进嗷嗷待哺的雏燕嘴里。在我们的炕蓆上经常发现它们的排泄物,有时它们还毫不客气地把这些污物不偏不斜地丢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噹、噹、噹、噹……”下午出工的钟声又敲响了。
先醒来的同学使劲儿拍打着身边仍然睡得像死猪似的同学的屁股,大声地叫着“下地了!下地了”!直到把大家都哄起来为止。我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不情愿地把疲惫的身躯移动到厨房,从水缸里舀碗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扛起锄头又下地去了。
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头,晒得人们两眼直冒金星,社员们一个个汗流浃背,上午的精神早就没有了。只有那一颗颗绿色的小苗儿顽强地与酷热抗争着。我们穿着背心,脚下踩着烫脚的黑土,双肩都晒曝了皮,在铲地的同时还学着社员们的样子,把小褂罩在头上挡挡灼人的太阳,但仍觉得脊背上总是有汗水不断地往下流。稍不留神就有小苗连同杂草一起被我们手里没准儿的锄头铲掉了……
人们盼着太阳快点儿落山,否则体内的水分几乎都要被它蒸干了。也许是太阳也同情这些辛苦劳作的农民,也许是无法与农民的意志抗争,它终于渐渐地退下去了,然后还恋恋不舍地在西边的天际上留下了一片血红。这时候我们才收工,沿着田间的小路回到炊烟早已升起的村庄。
等我们回到知青点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凭着对某种梦幻虔诚的追求,才有了那种身在苦中不知苦的超然感受。我们在无尽的艰辛中,描绘着连自己也无法预测的理想中的美好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