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躲着还不如直接面对,况且如今也不是躲着就能解决事情了。
随行只让莫习凛在暗处守着,连着碧鸢都没有带。
当我只身一人出现在昭阳殿时,荣霜面上满是诧异。
她往我身后望了望,疑惑道:“这么晚,娘娘一个人来臣妾这做什么?”
我嘴角一弯,看了她半晌,尔后眼神一转,抬眼看向天上挂着的一轮满月,突想起一句话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道是登高必跌重。原以为事情顺利到了今日这一步,应当一切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了,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的我蒙在鼓里,其实却比谁都要清楚。今夜,我突然造访,倒想听听荣霜会同我说些什么。
“娘娘……”
收回思绪,转头看向她,扬嘴一笑,柔声道:“本宫在殿中甚觉无聊,想着如今陛下不在宫中,也只有贵妃你还能陪本宫解解闷,不知本宫可有扰了你?”
她听闻此言,方才面色一松,忙笑应道:“怎么会?臣妾也睡不着,娘娘来了正好。更深露重,娘娘还是请进殿中说话吧。”
我点了点头,含着笑意先她一步入了内。她面上的表情有多么僵硬我不是看不出来,果然,太后就在殿中吧,不然她不会那么紧张。
入内过后,宫人奉上了茶点,我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下周遭,倒是没有瞧见任何可疑的地方。依着雯心所说,太后进昭阳殿是白日的事情,如今已经入了夜,过去的时间太长,找不到蛛丝马迹也正常。
浅酌了一口茶,看向她道:“贵妃素来都是很早就歇下了,今日睡的可迟了些啊,本宫来的时候还在想,不知贵妃可歇下没有。远远的见殿中灯火还亮着,方才走了过来。”
“近几日出的事情也不少,娘娘前几日还无故在倾香殿晕倒了呢,怎么的,也叫人有些心不安,哪里还睡得着呢?”
我看你是在准备着做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所以才睡不着吧。
心下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挂着恬淡的笑意,“说的也是啊,这李姬好好的就死了,连着那赵良人这几日也不曾出来过,听闻是病了,也不知如何了。你前几日还日日喝药的,现在可有好全了吗?”
正说着,只见墨菊端了药碗上来,荣霜只得朝我微笑了笑,尔后皱了眉头将那一晚色深味重的汤药喝了下去。
我微微皱眉,“本宫也没见你有多么不好,怎么还没有断药?”
她取了茶水清了清嘴,方才回道:“老毛病了,大约每到这个时候就会犯病,喝几剂药也就无事了,只是不能停,否则这心啊,扑腾扑腾慌慌的,气都接不上来了。”
我低眉一想,这可是心律不齐吗?可见她整日里一直在担惊受怕,否则哪里会得这样的病。
“不说臣妾了,娘娘这些天身子可好了吗?先前又是晕倒又是这疼那痛的,着实也叫臣妾担心。如今趁陛下不在,娘娘也该调养调养身子,对腹中的孩子也是有益无害的。”
听见她提起孩子,又说起晕倒的事,我心里就冒上一股气来,却又不能发作,只好万般忍着。
轻唔了一声,也算是应了。尔后沉默了片刻,掩了嘴角笑意,略有些惆怅道:“今儿个午后,本宫闲来无事在宫中四处走了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长信殿。如今长信殿空置着,虽有人日日打扫,可没人住,到底是有些颓败之气。本宫瞧见殿外廊檐上挂着的几株兰花都崴了。在那呆了半日,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来,那时随爹爹一同进宫,在长信殿惹出了不少笑话,姑妈却偏疼本宫,从未打骂半句……”
说罢,连着眼圈也微微红了,我吸了吸鼻,抬眸对上荣霜投来的目光,复又接到,“一晃时间过的这么快,爹娘已经不在了,姑妈也不在了,可是那些回忆却依然还留在脑中,每每想起来就好像被刀割了一般难受……”
“娘娘又何须再想过去……”荣霜低声打断了我的话,“虽臣妾心里也着实难受,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娘娘该看的是将来。若是觉得太后老人家以及苏相他们走的冤屈,那娘娘也该去寻罪魁祸首,找他来算这笔账,不是吗?”
“罪魁祸首?”我面上一滞,尔后无奈一笑,“贵妃说的,有人何人呢?”我故意将这问题丢给了她。
其实她从未在我面前真正诋毁过安景凉半句,要说她对安景凉无情,有时候却又透着几分关切,可若说她心里有安景凉,那她当初就不会联合太后来演这一出戏了。她不是楚世吟,不会为了自己的爱情就放弃家庭,她顾全大局,所以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却与楚世吟恰恰相反,那一位可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可以抛却一切的人。
作为一只以家庭为中心的蟹子,在这件事上,即便她果真对安景凉有情,她也不会选择背叛太后背叛荣家军,而站在安景凉身边。
所以,我叹她可悲,虽可悲,却当真不值得可怜,因为那是她自己选的。
她轻瞄了我一眼,也不正面回答,只转了话题,道:“娘娘可还记得臣妾早先同娘娘说的话?”
我不言语,她便径直接了下去,“臣妾说了,只要娘娘护好腹中的孩子,终究这一切会了结的,娘娘的心愿也终会达成。不想见的人从此会消失,想见的人也能正大光明的去见,对娘娘来说,这些,不就是活着的意义吗?”
她这些话不是说了一次两次,她是想要采取心理战术,先把我说服了,接下来也好操纵我吧?倘或是之前我还不知真相,那我或许果然要对她感激涕零,感激她那么懂我,然现在,在我听来,却觉得可笑。她口口声声为了我好,当真如此吗?我若再信她,恐怕当真会死无葬身之地呢。
“本宫的心愿?”
“娘娘勿要胡思乱想,需要等待的时日也不会太长,到时,说不定还能给娘娘一个很大的惊喜呢?”
我双眸一垂,将满腔怒气掩盖在了双睫之下,惊喜?便是指太后还活着这件事吗?
“惊喜倒不必,倘或再闹出什么来,恐怕只会是惊吓了。”
“娘娘太杞人忧天了,这天下的事谁能说得清呢?今日是这样,明日或许就变了样……娘娘自入宫以来经历的事情也不少,当知道福祸仅在一夕一朝之间……你如今富贵集于一身,只要皇子平安出生,那以后的日子可再也不用愁了。”她依旧还是围绕着皇子的话题,对我‘苦口婆心’的劝说,我若再不迎合她,倒是会引起她的怀疑。
抬眼宛然一笑,伸手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只盼贵妃说的都能成真,本宫也算苦尽甘来,对得起苏氏一族了。”
“娘娘这么说,臣妾也就放心了。如今臣妾在宫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只能依靠娘娘了,虽……香夫人并未说些什么,可那日倾香殿赏花,她话中藏话,直直的逼向臣妾,叫臣妾很是无奈,也不知是何时竟将她得罪了。如今她且随了陛下出宫,等到她回来,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她边说边叹气,“娘娘也该早作打算啊。”
“贵妃这话差了,香夫人是有些难相处,只她心眼却不坏,大约……也不是有意的吧,你可别多想。再者,本宫虽是皇后,却无权无势,比不得你还有荣家军作后盾,怎么你反倒来靠本宫了?”
“荣家军已非当年的荣家军,恐是自顾不暇了。”她的面上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将那话题移了过去,只又问道,“娘娘可有何打算吗?”
我直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那贵妃你呢,可有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吗?”
她沉默了半晌,别了目光,轻应道:“以后……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且度一日是一日,乐得自在。”
她明明已经知道我发现了那些事,却还在我面前演戏,还来挑拨我和宁清月之间的关系,我是真的看不懂她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当真以为倚靠太后这一生就能平安度日了吗?即便太后最后得逞,到那时她们荣家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我始终相信邪不胜正,太后的阴谋迟早会有败露的一天,而安景凉也绝对不会将江山拱手让给他们。等到那日到来,荣霜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对了,方才本宫来的时候,见你殿中似乎多了很多新面孔,怎么?这昭阳殿的宫人是何时换的?”见她不再言语,我转了话题,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殿门口站立的人。
从刚进殿时我就觉得异样,除了她身边的宫人墨菊我是认识的,其它的人却大多都眼生的很,又想起雯心所说,果然是真的了。只是未曾想荣霜的动作这么快,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那些宫人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她听闻此言,倒也并没有多讶异,想必早已想好了说辞,“早前这昭阳殿中的宫人都是服侍了好多年的老人了,年纪也略大了些,故此臣妾想着早一日打发了他们出去……这件事情陛下也是知道的,内务府那也有记录,大约再过个几日就要放那些年纪大的宫人出宫……怎么?娘娘不知此事吗?”
我自是要去查的,只是如今安景凉不在宫中,我也无法与他当面相问,只能等明日偷偷派人去内务府查看下了。只是就算事实如此,恐怕也是他们早就已经安排好的,想想,忘魂酥可是在安景凉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暗中下的,更何况是在宫中穿插她们的人了,必然是滴水不漏的。
思及此,我忖度了片刻,方才宛然一笑,“是了,本宫连日来事多,却也忘了。”说罢,拿了桌上的茶杯低眉假意喝了口,趁着这档口,我抬眼看向不远处站立着的宫人,个个神色冷峻,举止呆板,全然不似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我心中不禁有些许疑惑,便想要试探一番。
“哎呀。”一个失手,手中的茶杯一股脑掉在了地方,只听砰的一声,茶杯摔了个粉碎,连带着里头的清水茶叶亦洒了一地。
“来人呐,重新沏杯茶来。”荣霜已命宫人上前收拾,复又唤了一旁的人下去沏茶。
“娘娘没烫着吧?”她命墨菊上来扶我坐下,带着些许关切的问道。
我摇摇头,看着那地上破碎的茶杯,倒有些过意不去,“一时不留神,摔了杯子,没什么大碍。”
她听闻如此,才舒了一口气,重又坐了回去。
复又有宫人上了茶,我瞧了那宫人一眼,淡笑着伸手去接,就在碰到茶杯的那一瞬间,立马将手指缩了回去,那宫人原本以为我已接住,正要撒手,猛然间,她双眉一皱,出自本能的飞快伸出手去,将那已经往地上落去的茶杯稳稳的接在手中,连带着一滴茶水都没有洒出。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殿中新换的这批宫人都是有武功的。我面上一怔,好在那宫人背对着荣霜,故此她并没有瞧出什么异样来。
我复又伸手去接住,那宫人抬眼看了看我,眼中的凛冽神色直直逼来,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再正眼去瞧,面前的人却已经垂了眸子,面上神色安然,同普通的宫人并无多大区别。
“这天也不早了,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劳乏了一日,也该歇着了。明日……臣妾再来给娘娘请安。”
宫人方才退下,那厢荣霜开了口。我瞧了瞧窗外,确实已经夜入三更,我来此本打算想要太后现身,只是看这光景,今夜太后是不会出现了。也罢,既然太后藏在这昭阳殿,终有一日她会主动召见我的,我倒是非常好奇,他们的这场戏到底打算演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我浅浅起身,弯嘴一笑道:“却是呢,都这么晚了,本宫也不扰贵妃你休息,就先回去了。明日,咱们再说话。”
她本要遣了昭阳殿的宫人送我回去,被我拒绝了。等我一离开昭阳殿,她便急着返回殿中,将那厚重的殿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我冷笑了一声,只身走在漆黑又带着几分凉意的宫道上,脚步轻而缓。
我其实很想当面质问荣霜,撕破那层纸,将所有的黑暗全都暴露在日光之下,如此该怎样就怎样……可我却不能,与其说是不想坏了安景凉的计划,不如说是我太过胆小,我心中存着太多的恐惧,我怕自己无力承受那些阴谋背后的真相,所以我虽然很急迫的想知道,却又不敢往前进一步。
或许,真相已经在我心中,只是我一直在逃避,不愿面对罢了。
我也不知道,之后我要面临的是什么?太后会饶了我吗?安景凉会顾及我的性命吗?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场战争不结束,我就永远无法再见到安景尘,我的生命有限,再也经不起等待了。
夜间的寒气扑面而来,我猛咳了几声,直到眼泪飚出方才止住。
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漆黑的夜里只有头上悬挂的圆月发出朦胧的光亮,笼罩着我这颗残破脆弱的灵魂。
想要放声大哭,可悲到极致之后,反而却哭不出来了。
站立在两道红墙之间,我抬眼看向天际,两行清泪滚滚落入脖颈,丝丝凉意,沁入心骨。
“莫侍卫,你能告诉本宫,陛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吗?”轻声开口,然空气中却没有半点回应传来。
我知道,没有安景凉的允许,他当然不会告诉我,我这话也是白问了。
“那你可以告诉本宫……本宫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依然是沉默,甚至连呼吸的气息都不曾听见。我甚至以为,他根本就没在我身边。
不再像傻子一样对着空气说话,我想要迈开步子走回去,可是两条腿却如同灌了铅一样,重的抬不起来。
我欲哭无泪,无端升出的慌张和不安已将对黑夜的恐惧掩盖住,那些人与人之间的阴暗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缓缓闭上双眼,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臂膀,却还是抵挡不住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凉意。冷,身冷,心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隐隐传来熟悉的声响。
“娘娘……娘娘……”喊声越发靠近,直至耳畔,方才回了神。
抬眼看去,是碧鸢。
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当她的手碰上我的臂膀,我猛的抓住,心内的不安才稍稍消散了一些。
“娘娘怎么了?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回去呢?奴婢瞧娘娘好久都不回来,才想去昭阳殿看看,哪知半路就看到了娘娘。”碧鸢将我拉起来,心疼道,“呀,娘娘您的手怎么这么凉?身子也在发抖,莫不是又着凉了?莫侍卫,莫侍卫……你怎么也不来通知一声。”
碧鸢朝着空气大喊了一声,我终究还是没有听到莫习凛的回答。
“娘娘,奴婢扶您回去吧。”碧鸢搀着我,我半个身子都挂在碧鸢身上,好容易脚上有了力气,方才一步一缓的往鸳鸾殿去。
“娘娘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奴婢,奴婢虽不会武功,可好歹有个人在娘娘身边,娘娘也能安心些……”碧鸢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让寂静的黑夜显得没那么空洞,也让我冰冷的心渐渐的有了一丝暖意。每每她这样不停说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青烟,想起杜涵月来,倘或她们还在,我也不会那样孤立无援。
我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念旧且恐惧面对未知的将来。当初身边有那么多人在的时候,我还不会手足无措到这般地步,如今,却越发找不到方向。表面的坚强又有什么用,当面对荣霜的时候,面对即将被揭露的阴谋的时候,我的心里除了不安,更多的是恐惧。如同独身一人游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里,那是对灵魂最穷凶极恶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