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凉在我的鸳鸾殿中突然昏倒,手足无措之际好在有锦绣在旁,她到底是宫中的老人,沉稳不惊,很快着人将他送往长秋殿,又宣了太医,封了殿门。
太医诊治过后,只说是疲惫所至,并无大碍,开了药方才离去,锦绣又命了宫人熬药,待得一切安置好后便来回我,我只唔了一声并不打算多问。安景凉一向清心寡欲,又因为练武的缘故,终年连个感冒发烧都时难有,此次莫名晕倒或许正如太医所言,不过是日以继夜的劳累所至,哪里会有什么大问题,大约条养几日便可痊愈。只这么一闹,倒是叫我不得安生了一个早上,连着一并打乱了我安排好的计划。
轻抚了抚额,只觉脑门略略有些沉重,只怕再出什么变故的话,我也要一并倒下了。锦绣见我如此,忙上前来询问,又道:“娘娘不进去瞧瞧陛下吗?”
我朝内望了望,敛眉轻笑道:“罢了,陛下既然无碍就让他好生歇着吧,本宫先回去了……”顿了顿,似觉过于冷淡了些,便是又加了一句,“你在这候着,倘或陛下醒了,你再来通知本宫吧。”
她努了努嘴,眼里有几分无奈,倒也并未再多言,只伏了身送我出去。
才出内室,抬眼便瞧见殿门口匆匆而来的身影,虽然锦绣及时封了殿门,可有些人还是挡不住的。宁清月如一阵风似的到了我跟前,一促即发的怒意隐在双眸深处,直直的朝我射来,微颤的双唇昭示着她难以克制的紧张和愤怒,倘或不是有旁的宫人在,兴许她便一巴掌甩过来也未可知。
我抿了抿唇,冷眼看向她,她倒是来得快,太医这才离去她就赶来了,可见这宫里多的是为她传话的人。只她如此神态,难道是以为是我害安景凉晕倒的?若不是,她这吃人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的?看来,我此番回宫,她心里的不痛快不比楚世吟少。
“参见香夫人。”身后锦绣开口请了安,宁清月怒目瞪着我,半晌后方才瞥了眼,朝了锦绣问道:“陛下如今怎样了?”
“香夫人切勿着急,方才太医已经瞧过,乃疲惫所至,并无大碍,如今陛下正在里头歇着。”
“可醒了?”
“才服了药,大约再过大半个时辰才得醒。”锦绣一字不瞒的告诉了宁清月,她听闻后才轻舒了一口气,只面色却依旧不怎么好看。
我原本以为她定要开口质问我的,哪知下一秒她便径直抬脚越过我,无视我的存在往内室走去。
锦绣略略不安的瞧了我一眼,我朝她摆了摆手,遣了她进去服侍,遂出了殿门。
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这皇宫各殿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可眼下却找不出一个我的容身之处,鸳鸾殿中的光景已非昨日,待在那里总觉得全身不自在,那里又是我和青烟共处的地方,睹物思人,念起青烟来,心里又岂能好过。
是以,出了长秋殿便只管漫无目的的在宫道上走着,来往宫人见到我皆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只远远的躲着,并不亲近我。如今我的身份尴尬,虽仍旧是皇后,可这宫里却再无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从前太后娘娘还在,我亦有着丞相千金的尊贵身份,旁人还会来奉承我迎合我顺从我,如今我大势已去,且身上又背负着无数条不可饶恕的罪名,眼下哪里还会有人愿意和我沾上半分关系,自是逃离都来不及的。
纵是安景凉恢复了我的皇后之位,在别人看来又能算什么呢?说到底,苏家获罪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全宫的人都知道我这皇后曾私通淮南王,做出苟且之事来,只这一条,哪里还会有人敬重我,都当我是下作的贱人,虽面上不言语,私底下的难听话大概什么都有吧,只我未听到罢了。
别人怎么讽刺怎么议论我都管不着,古人讲究三从四德,可我又非古人,只不过是追求自己的爱情,又哪里错了?旁人愚昧无知,恶化我嘲笑我,我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只盼着哪一日逃出这牢笼,同这禁锢的皇城再无任何干系,那才好呢。
如今既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那便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也好在这宫中尚且还有许多我不解的迷,待得一一清楚了真相,再离开也不迟。眼下楚世吟和宁清月都视我为眼中钉,前者毫无遮掩,将对我的怒意宣泄的满宫满殿都知,后者内敛隐藏,可谁知道她会不会暗地里偷偷派人来害我,倘或一朝被人钻了空子,我就果然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宫里有的是人要我死,安景凉势必也不会护我周全,如今却当真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后宫深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最后便只能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杜涵月便是最好的例子。我没有万全之策,要保住自己的命,光靠自己小心谨慎是不够的,须得再找个人来帮我,可这宫里,还有我能信任的人吗?
要说这些人里还有一个能助我的,大概也只有荣霜了,可一想到她父亲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出卖太后,这样的人我又如何能信?这些天里,她至始至终都未露一面,就算她再避世,也一定清楚我已经回来了,她这般耐得住性子,果然是要明哲保身吗?然经历了那些事,她还能安枕无忧的待在她的昭阳殿安然度日吗?我可不相信她果然能这么镇定自若。
念及她,原本想着去昭阳殿走走,然转念又一想,此时并非我主动去找她的好时机,我只等她自己来见我,到时,方才可居于主动地位,如此,便只好作罢。恍惚之间人却走到了隐月湖边,放眼望去,大雪过后的湖面如死水一般沉寂,加之此处一向少人,凭的倒是清静了不少,比起其他宫室的凌乱纷杂,此处不失为一个静心养神的好地方。
我提了提裙摆,抬脚上了桥阶,至湖心亭中方才止步,放眼望去,皇城尽雪埋,静谧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冷气入肺腔,倒是叫我沉重的脑袋亦清醒了不少。
靠在栏杆边缘站着,只一味呆愣着,脑中空白一片,什么都不曾想,猛然间听闻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我忙定了定神,方要回头去瞧,身后之人却是先我一步开了口。
“娘娘……皇后娘娘。”这久违的熟悉声不觉叫我一愣,尔后缓缓转过身去,怔怔的瞧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面,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相问。
那人看到我的脸面,慌忙跪了下来,磕拜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那跪在地上的身子穿着单薄的宫装,隐约间还可见她的双臂在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亦或因为恐惧,比起从前,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她还活着。
“雯心。”轻呼出口,脑海里再怎么翻江倒海反复琢磨,然语气却是平静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这声唤却叫她哭哭啼啼起来,“奴婢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皇后娘娘,奴婢便是就此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倘或不是她暗地里替勤太妃做事,我同她的主仆之情何以会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不过她也该庆幸,也好在那时我撵她出了鸳鸾殿,否则她的下场同青烟的一样也未可知呢。
虽说心里还芥蒂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可一想到如今勤太妃已死,太后娘娘也已经不在,她这一介宫女又能如何兴风作浪?眼下她跑来见我,倒是她的好意思,我也不必对她横眉冷对,倒是没什么意义。
如此想来,便是收了厌烦之心,只道:“何苦死啊活的,你能保住这一命是你的造化,今时不同往日,你又来见本宫做什么?”顿了顿,复又道,“此处人迹罕至,难不成打从本宫离开长秋殿起,你便尾随着本宫到这里的吗?”
她抬了头,依旧掩不住抽泣,应道:“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故意跟着娘娘,实则……听闻娘娘未死如今又回来了,奴婢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娘娘,方才寻了这么个时机这么个无人的地方,还望娘娘恕罪。”
回绝的话才到嘴边,我忙咽了下去,冷眼瞧着雯心,她是个聪明的人,在这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从勤太妃到太后再到我,她也算是历经了大风大浪,一日日皆是胆战心惊的过着,就怕被人瞧出端倪来。我以为太后死后,安景凉整顿皇宫势必会发现她的身份,便是不处死,也该已经撵出宫去了,却不曾想,她还在这宫里头,可见她还是有些本事的。
许是见我沉默不语,她急了,又道:“奴婢知道,奴婢在娘娘那里已经没有半分信任可言了,可娘娘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奴婢死里逃生,如今在这宫中日日生不如死,每日每夜想到的只有勤太妃太后娘娘以及皇后娘娘你们待奴婢的大恩。勤太妃和太后娘娘已然不在,奴婢原本以为……以为皇后娘娘您也不在了,奴婢本欲一死了之,然念起娘娘所受的屈辱,却又有所不甘,只怕自己死了也难以面对您。”
我不知她这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我不怕别的,只怕有人利用她和我的关系,私下收买了她来靠近我,伺机对我下毒手,眼下我不能冒一丁点的危险,纵是她说的再感动,我也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再次信她。是以,便是冷声打断道:“本宫如今自身难保,恐无法护你周全,你且自求多福吧。”说着,便是甩了衣袖,转身欲要离开。
她跪拜着朝我行了几步,拉了我的衣袖,急着道:“娘娘,奴婢只想和您说几句话,就几句话……您可愿意听吗?”
我哪里有功夫应她,拿脚往前走去,她却拉着我的裙摆不让我前行,复又道:“是有关成亲王妃之事,娘娘也不听吗?”
脚步一滞,猛的回头去看她,她见我停了步,方才舒了一口气,我皱眉看着她,想要从她的神情中辨出真假来,她不惧反而迎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奴婢苟且活着,心中已了无牵挂,只盼有生之年能助娘娘平安无事,此生断不敢再欺瞒娘娘半句,若有一字不实,当天诛地灭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