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声仍然没有问她这两件东西的原主是谁,见沛柔拿到东西以后脸色不好,不免又留在宴息室里宽慰了她半日。
等送走了润声,她才发觉自己今日真的是非常疲倦了。勉强用了晚膳,就早早的回了碧纱橱。
这两样东西不能被李嬷嬷或是太夫人发现。若她们知道她这样小就有这样的手段能拿到母亲的遗物只会觉得忧虑。
倒也不是害怕她们把自己当成什么妖邪,只是她们都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世人都说“情深难寿,慧极必伤”,恐怕她们会因此担心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有福之相。
可她如今还住在太夫人的碧纱橱里,不过一亩三分地,每日里扬斛都会进来整理,她有多少物件,扬斛也非常清楚。
沛柔想了想,让扬斛去把纭春叫了进来。
虽然纭春四个名义上已经是她的大丫鬟,但毕竟年纪还小,沛柔也并没有独居一院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吩咐她们去做,日常在她身边的就还是扬斛和李嬷嬷。
平日里沛柔不喊她们上来时,她们就只跟着太夫人院里的其他大丫鬟和陆嬷嬷学一些大丫鬟该做的事情,包括识字女红之类。
她当然也可以让扬斛替她保管这首饰,可扬斛毕竟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若是问起来,她也不愿让她为难。
纭春很快就被扬斛领了上来。
她之前并没有被沛柔单独从院里叫来。
纭春并不是强势的性子,她怕她过早的得了自己的青睐反而会被其他的女孩子排挤,所以沛柔虽然很想念她,人前也从未表现出对她的特殊喜爱。
她此时就有些紧张,行了礼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沛柔就笑着对扬斛眨眼睛:“我有话要和纭春单独说,扬斛姐姐可不许偷听。”
她素来古灵精怪,扬斛已经见怪不怪笑道:“姐儿可别说太久,今日事多,该早些睡才是。”
沛柔就点点头:“姐姐快去替我守着门,一个人也不许进来。”
扬斛笑着应了声“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转身退了出去。
纭春站在当地就更拘谨了。
“纭春站的离我近些。”沛柔正坐在床边朝她招手,见她走的近了,就把她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
纭春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马站了起来,差点把牵着她衣袖的沛柔也给带下床。
她立马就吓得跪下了,口中连道:“奴婢不是有意的。”
沛柔见纭春这样就越发的怜惜了。
看来曾经逃难的记忆于此时的她的影响非常大,她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成长为后来香山小院里那个看似懦弱,实则刚强的纭春。
“不要紧的。你既然不愿意坐下,那站着也是一样。”她想要对她好,可是交浅言深,这好意只能使纭春惶恐。
“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情嘱咐你。我偶然得了两件首饰,并不是犯禁的东西,你不必问来处,却是不能被我祖母知道的。你是我的丫鬟,我要是把它们交给你,你可能替我保管好?”
纭春显然有些惊讶,听闻此事不能被太夫人发觉,不觉有些犹疑,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嬷嬷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钥匙我都贴身收着,平日里我们几个也并不会去管别人箱子里都装了什么,想来把首饰收在箱子里应当无妨的。”
这才是她记忆里的纭春,虽然胆小,可却忠心不二,也很快就能想到解决事情的办法。
沛柔就笑了笑:“这就好,那我就把那两件首饰放心的交给你了。”
就从身上的荷包里解出了那两件首饰,递给了纭春。
纭春小心的接过,也并不多看一眼,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荷包把首饰装了进去。
“今日单独叫你过来也是情非得已,可你回去,院子里其他的丫头们不免要生疑。”
“你再带几个银錁子回去,给你的姐妹们一人分一个,只说是我今日有闲,随意找你们说说话。今日是你,明日后日自然也轮到她们。”
不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得了不是,算全了她替她冒险的情谊。
纭春当然能明白她的意思,恭敬的接了赏,并未多言。
沛柔想了想,忍不住问她:“我听说你是随父母逃难到了燕京的,入府之前除了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几人?可还记得父母的名姓?”
纭春不意她会突然问到这件事,回想起父母兄弟,语气也不由得低沉下去:“到了燕京之后,除了父母就只剩了一个小我三岁的弟弟。”
“乡野粗贱之人,也并没有什么名字,只记得家里姓柳。也是因为从前家门前有河,河边有垂柳。”
等到前世她在香山小院里说起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也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家人的姓氏,和家门前河畔的垂柳。
“我会想办法替你留意的。”
故土难离,若不是真的没有了办法又怎愿意背井离乡,又怎愿意卖儿赁女。
纭春显然有些震动,不觉红了眼眶,跪下来给沛柔磕了个头,或者是怕动静太大,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前生纭春跟着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今生她只想她们都能够过得好好的,等她把纭春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时候,她也能有亲人在堂,能有一个替她遮风挡雨的娘家。
太夫人和李嬷嬷的态度都很明显了,她们都对她隐藏了母亲的往事,前生她直到最后也不知道生母究竟姓甚名谁。
岁月已尽,她到了人生去处,却还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即便纭春这样,为自己父母所卖,几十年却也仍惦记着生恩,而她母亲并无对不起她之处,她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所有的一切,她前生真是不孝。
除却太夫人和李嬷嬷,恐怕府里她唯一能接触到的知道母亲的身世的人只剩下父亲一个。
她也只能从父亲那里验证自己的猜想。
*
等到父亲的沐休日,沛柔从咏絮斋回来,就直接去了梅真堂。晨起问安的时候她已经和父亲说好,他会在内院的书房等她。
梅真堂的第一进院子都给定国公做书房用,自然很是宽敞。
前生定国公和柯氏的关系也不算好,前院里也就安置了自己的寝室。
定国公此时正在写字,见沛柔进了门,笑着招呼她过去。
“我听你祖母说你这几日写字很刻苦,特意给你写了一幅字,你若是喜欢过几日我送出去装裱了,等你住到了园子里正好装饰用。”
沛柔去看时,只是《论语》第十二章中的一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定国公习的是魏碑,结构精绝,风力危峭,意态逸宕。
定国公就把她抱到了膝头,笑着和她说话:“前几日我问了你们先生,说是正在教你们《论语》,她说你学的不错,一点就通,比学里比你大的姐儿还好。我们沛姐儿这样聪明,想让爹奖励你些什么?”
两世为人,她实际的年龄比海柔她们不知道大了多少,前生再怎么不爱学习,如今再来学这些,当然是要比其他人快的多了。
她就把纭春家人的事情托给了定国公。
之前找润声帮忙,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过了定国公和太夫人的眼,润声又是周全的人,连一句也不会过问。
可在燕京找那样两三个没有名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只有她父亲能做到。
这是好事,能体恤下人,有同理心,定国公自然很快就答应了。
沛柔却还有一件事要求定国公,“平日里跟着祖母住,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应有尽有,倒并不缺什么。”
“只是沛姐儿总觉得自己如今都已经能去上学识文断字,还像个奶娃娃似的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爹能不能和祖母说说,让我在松鹤堂里自己住一间屋子。”
定国公就板起脸吓唬她:“才这么一点点大,就想着要离开祖母自己住了。将来要是嫁出了府,岂不是连爹想见你一面你都不肯出来了?”
这话说的不对,她前生嫁出了门,只有日日都想往家里跑的。
前生她撒娇撒痴只有比如今更厉害,比这离谱的多的事情求她爹也没有不应的,因此只是笑道:“爹可不要冤枉我,平日里我来找爹只有爹不见我的,哪有我不肯见爹的。”
“我从碧纱橱里搬出来,祖母就能住的更宽敞些,我听说我睡觉不老实,常常夜里说梦话,害得祖母睡不好,我心里也老大过意不去的。我不自己去和祖母说也是怕祖母多心,怕她像爹今日这样,以为是沛姐儿多嫌了她。”
定国公就把她的身子颁过来面对着自己,“让我瞧瞧我们沛姐儿究竟生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巴,怎么这样的细致周全。这样一说,爹要是不帮你去说,岂不是爹的不孝了?”
沛柔就望着定国公嘻嘻地笑,“那爹就是答应了。”
她已经不习惯和父亲这样的亲密,就从父亲膝上爬下来,站在桌子前,“不如爹告诉我写字吧。”
定国公也很是高兴,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湖笔,低头问沛柔:“沛姐儿想让爹写些什么?”
沛柔前生顽皮,和府中众人渐渐熟稔了之后就在府里呆不住,时常想跑出去玩。
前生父亲教她写字,问她想写些什么,她就曾这样说:“爹就给我写张借条,写某某日某某月答应带沛姐儿出府游玩,嗯,还带上娘一起去。”
定国公当时哭笑不得,却还是依言写就。
而此时,“爹教我写‘意欲梦佳期’这一句吧。”
这是她两世名字的由来,也是她生母两世的苦守。
沛柔看着她父亲的脸从兴致勃勃到面沉如水,眉宇间有越来越浓的痛苦之色。
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她生母的身世是不是如她猜测的那样,兰因絮果,这苦楚都不该由她生母一人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