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船上,齐延命人准备了洗澡水。洗完澡换了衣服,等着晚间一起用膳。他们的沙船会继续往下漂流一段时间,等明日再回燕京。
方才在山上走了那么多路,虽然齐延背着她的时候多,她也还是觉得有些累。在加了香露的浴桶中好生泡了泡,才觉得方才身上的疲累全都消失了。
她绞完头发出来时,从窗中望见齐延正坐在甲板上的一堆货物上。
他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拿白玉雕祥云的簪子随意一绾,看起来有几分落拓。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流下,也滴在他新换的松青色绣灵鹤望月纹的直缀上。
灞水河上的风很大,帆张的很满。
齐延的一条腿悬空,另一条腿曲着。右手臂撑在身后,整个人向后仰。他没有压住他直缀的下摆,让它随意地被大风吹起。
他并没有注意到沛柔,他仍然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比上午时更炽热,他的面颊被晒的有些发红,就像沛柔前生躺在香山小院的红枫树下,伸出手对着日光的时候一样。
齐延这个样子,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风流文士,和前生他刚与她成婚的时候有些相像。
沛柔不喜欢他这样,就走过去,站在窗边和他招了招手。
他很快地就发现她了,转过头来和她笑了笑,从那一堆比人高的货物上轻巧地跃下来,进了厢房。
沛柔就接过纭春手中的棉巾,准备替他把头发绞干,“虽然中午天气热,可午睡之前,头发也得先绞干了才行。不然以后年纪大了,很容易头疼。”
她和齐延一起,向来是不要人在屋里的,纭春便静静地退了下去。
齐延笑了笑,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好让她能更方便些,“正是等着你来替我绞呢。”
他也刚刚沐浴完,身上还有她用的澡豆上茉莉花的香气。
她喜欢他身上有她的味道。
沛柔一边替他绞头发,一边道:“若是有面镜子,一定叫你自己看看,现在我们到底谁更像小狗。”
“是吗?”齐延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把她带到了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头发上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落下,落在了沛柔面颊上。
他专注地望着怀中的沛柔,在沛柔的眼中找到自己,“让我照照镜子,看看我像不像只小狗。”
沛柔被他看的脸红,不管不顾地又把棉布巾子按到了他头上,他就故意地要躲,像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把水珠都甩到了沛柔身上。
闹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把他的头发绞干,离晚膳的时辰还早,他们就在船舱里休息。
沛柔很快就睡着了,齐延从身后抱着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
前生她对他的心结,想来已经解的差不多了。或许再过不多时,他就可以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了。
氤氲的茉莉香气中,齐延也渐渐迷糊起来。
*
沛柔是被齐延叫起来的。船舱的帘子被掀开,一睁眼便是灞水上壮阔的落日。
暮云合壁,一整片天空都是红色的,围绕着那一团耀眼的金。直到那一团金也渐渐地揉进无尽的红色,收敛了盛极之时的光芒,那无声的壮丽才渐渐远去。
沛柔从没有在船上看过落日,天穹好像距离她从未有过的近。她几乎看的有些痴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看落日,齐延却在看她。
等最后的一点光芒也尽数消逝了,齐延才将她的青丝捏在手中,对她道:“其实落日不算什么,若是你愿意,可以一同看明日的日出。”
沛柔就回过头去,三千烦恼丝从齐延的掌心滑走,“活了这样久,才遇见这一日,怎能不好好看看?”
正好纭春敲了敲厢房的门,在门外道:“晚膳已经备好,明庆王世子与世子妃也已在前厅等着乡君与四爷。”
沛柔就应了声好,赶紧拉着齐延起身。纭春进来替沛柔梳头,齐延就坐在一边看着。船上只有铜镜,她从镜中看不见齐延的表情。
她总觉得,今日从古刹回来,他看起来好像一直有些难过似的。
他们羁旅于河上,自然是要用一些河鲜的。或许是知道沛柔挑剔,齐延安排的厨子手艺不错,做的一手浙菜,连絮娘也觉得好。
他们虽然来迟了,也只是被景理调侃了几句懒散罢了。景理好像永远也说不过齐延似的。
用过了晚膳,他们仍旧回到了甲板上。夜间风大,齐延贴心,准备的行李中还有一条小小的织锦毯。
齐延将她裹在毯中,没怎么用力,就将她送到了下午他坐的那堆货物上。
“这些麻袋里面都是什么?这样坐着,没有关系么?”沛柔用手戳了戳身下的麻袋,是很硬的,她并不能戳动。
齐延失笑,“这并不是货物,里面装的都是沙子。若是船自身不够重的话,遇到风浪,很容易翻船的。”
他凑的离她近了些,“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沛柔便靠在他胸膛上,“先生又不教这些,我怎么知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这种船。她平日坐的那些画舫游船,哪里会遇的上风浪。
齐延就有些促狭地道:“先生不教的,你就不会,也不见得吧?”
沛柔看着他,咬牙切齿,“不是还有你这个先生吗?”
齐延就大笑着将她搂在了怀里,指点她认天上的星辰。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喜好,你二舅公教的东西很杂,其中便包括星象。临近秋天,已经不是最佳的观星时节,不过也有一些星星可以辨认。”
“你瞧那边,由七颗亮星组成的如斗勺一般的便是北斗星,一年四季抬头都能看到。不过不同的季节,斗柄的朝向也是不同的。”
“《淮南子》中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你瞧,如今它的斗柄是不是指着西边?”
沛柔顺着他的手指看着夜幕中闪耀的星辰,笑容灿烂,“真的,真的是指着西边呢。”
齐延就笑了笑,把下巴放在她肩头,“老师信道教。道教的先人也有趣,将天空中所有二十八星宿都定下了名字,甚至服色与其职责。”
“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每一颗星星都有不同的形象与其职责。”
沛柔就问他,“那北斗的形象是什么?”
“不同的道教典籍也是不一样的。我只读过《太上洞神五星诸宿日月混常经》,那里面说,斗星好颜色,衣青黑色衣,能言语,妙祇对。”
“常持衣裳,出卖给不同的人。买了他的衣裳的人,都能得到好结果。”
“你若是感兴趣,我书房里有这本经,可以叫重乔找给你看。在家的时候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齐延最近好像很关心自己在家是不是无聊似的。
沛柔看了他一眼,他今日穿的正是青色的衣裳。
“你不会就是天上的北斗星化的,专门来骗我买你的衣裳的吧?”
齐延温柔的笑,“你看,天上的北斗星好好的在那呢。我只是你的丈夫,不要你买我的衣服,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不过若是遇到北斗星君,他的衣裳也很值得一买,女子穿上,能得聪明的孩子。”
沛柔就轻轻地笑了笑,靠在他怀中,继续望着夜空中的满头繁星。
沙船寂静地漂流在灞水中,星汉灿烂,灞水河中波光如练。往来的船只都点着灯,人间繁华,不逊于天上银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色了。”
他的声音仍然在她肩上,“‘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的景色,将来我也会带你去看的。”
前一联说的是西湖之景,是她素来向往的。后一联却是张籍的《成都曲》。沛柔想起上次去他的书房,他放在手边的《蜀中地域志》。
难道他今生也逃不开去蜀中战场的命运吗?
她忽然有几分意兴阑珊,齐延也很快察觉到了。他想了想,“差点忘了,我从花市上买了一株昙花,照顾它的人说,它今夜会开花。我去把它拿过来。”
沛柔点了点头,看着齐延从高处跃下,往船舱去了。
景理就笑道:“元放怎么跑了?可是他得罪了乡君?”他们坐在甲板上的另一侧。
沛柔也笑了笑,“他说他买了一株昙花,今夜可能会开花,邀世子与絮娘姐姐共赏。”
齐延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盆昙花。它还没有开花,在月色下看来,花蕾洁白,玉骨冰肌。秀项微仰,静静地呆在枝头,仿佛还在沉睡之中。
夜色逐渐深沉,河上夜风不止,即便裹着锦毯,坐在堆叠起的沙土之上也已经令沛柔觉得有些寒凉。
齐延将花放下,将沛柔从沙土之上抱了下来,又让船工搬了几张竹椅出来。四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昙花一现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