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是一朝储君居所,自然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只是沛柔看惯了内宫繁华,一路行来,却也并不觉得有如何美丽。
前几日沛柔递了折子进来,今日就往东宫探望太子妃嘉娘。
二月初的时候嘉娘再次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那时沛柔曾经入东宫来陪她说过话。后来定国公府事多,这一个多月她也就再没进来。
正殿的摆设与前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殿中皆是嘉娘喜欢的紫檀木家具,中央一个掐丝珐琅缠枝荷花纹博山炉,袅袅香烟如云雾,木叶香的味道就四散于殿中。
到四月,嘉娘的身子就满了三个月了,应当正是身体最好的时候。
可她今日看来,面色却仍然很是苍白,虽然待客,但因是沛柔,也就未施脂粉。
沛柔细观她容色,连唇上也一丝血色都无。她行过了礼,在嘉娘身边坐下。
嘉娘就笑道:“本宫听闻海娘的亲事几经周折,堪比梁祝,如今终于定下,五月里就要成婚了。这样好的消息,你怎么不早些进来和我说说。”
“海娘出嫁时,本宫是不能亲自去观礼的,正好为她准备的添妆之物已经备好,今日你便替本宫带出去吧。”
沛柔就起身行礼,“那臣女就替三姐姐谢过娘娘了。得了娘娘的祝福,想必三姐姐也一定很开心。”
嘉娘又问她,“最近瑜娘如何?永宁郡王世子又是为何去了西北?在宫中听了许多流言,听来听去,还是觉得问问你倒是更妥帖些。”
沛柔就笑道:“世子也到了年纪了,可与父兄相比,却还是一事无成。他自然也有上进心,也会想着为朝廷做一些事。”
“其实如今西北战事又起,多少儿郎都有报国之心,世子虽然面上吊儿郎当,毕竟是太宗血脉,骨子里的血性都是一样的。”
“你还没告诉本宫瑜娘如何了。这件事当真与她全无关系?本宫总觉得,当年在香山别院时,世子待瑜娘就有些不同,我瞧着瑜娘似乎也很是受用。”
“如今年岁渐长,想来彼此应当都有所觉才是。”
沛柔之所以没有明言,是因为瑜娘曾说要与景珣恩断义绝。
那日她听了刘萦的话之后,也只是借口疲累要早些归家,并没有与沛柔多说什么。但沛柔与她相知多年,对她诚然是有几分了解的。
“瞒不过娘娘,世子去西北,确实与瑜娘有些关系。”
就把两次画舫相遇,以及刘萦所说的话全部告诉了嘉娘。
或许是在榻上靠的有些不舒服,嘉娘转身,又给自己加了一个靠枕。
“如你所说,这个风尘女子,倒也算得上忠义。瑜娘与世子有情,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终成眷属。”
“这恐怕还要看世子在西北究竟能不能闯出名堂来了。您也知道瑜娘的性子,她是最仰慕像她祖父那样的人的。”
“说起来,娘娘若是在宫中无事,也可以召瑜娘进宫来陪伴您。”
“瑜娘最近定是忙于她哥哥的婚事,这阵子就不麻烦她了。”
嘉娘就笑了笑,“永宁郡王当年在西北也是战功赫赫,虎父无犬子,想必世子也不差。等他建功立业回来,或许我们就能一起去喝瑜娘的喜酒了。”
这件事倒还不急,眼见着嘉娘说话也有气无力,沛柔忍不住道:“娘娘,您最近究竟觉得怎么样,怎么一个多月没见您,您反而越见憔悴了?”
嘉娘就挤出一丝笑来,“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只是近日事多,所以有些疲累罢了。”
她身旁的女官是她从前的丫鬟照水,闻言便忍不住道:“回乡君的话,我们娘娘二月初才诊出的身孕,三月里就要替太子爷选妃嫔,事情又多又杂。”
“因为月份还轻,当时太医就嘱咐了要娘娘好好休息的。娘娘就想把一些事情交给许侧妃娘娘,她却借口自己身子不适,在绮年殿里躲了好几日。”
“我们娘娘没有法子,只能自己亲自来办这些事,这几个月来身子就一直有些不好。”
“偏偏新选进来的嫔御也有几个不安分的,三天两头闹的鸡飞狗跳的……”
照水还要再说,却被嘉娘打断,“照水,你先去看看小厨房里我的药熬好了没有。”
照水面上就现出了委屈之色,沛柔便笑着道:“有什么话,回来可以再说,先去取了你们主子的药来再说。”
见照水退下了,嘉娘反而显出了放松些的神色,对沛柔道:“我也知道这丫头是一心为我,可这些事说出来也无用。”
“我是不愿与人争的,太子愿意宠谁,于我而言都是一样。”
嘉娘的性子有些淡泊,说实话的确不适合坐这个位置,更遑论将来说不定还要母仪天下。
一枝生于北国的梅花,偏要她如牡丹一般在五月盛放,实在是很难的事情。
“娘娘不愿争,着东宫里的女人可各个都愿与娘娘相争,坐了这个位置,即便不想与她们相争,也是不得不争。”
“更何况娘娘如今肚子里还有龙子,总该为他多多计较才是。”
嘉娘却只想回避这个问题。把目光投至窗外,有杏花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占尽春风。
她并不喜欢殿中有太多人服侍,照水一走,正殿里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往后于无人处,你还是叫我嘉娘吧。嫁于东宫两年有余,我却还总是记挂着肃昌侯府,我住的小院里的那株老梅。”
“再想想当年与瑜娘和你在香山别院,年少不知愁,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滋味。”
嘉娘这样的性子,也幸好是做了正室。若是许侧妃为太子妃,恐怕她如今会连在这里伤春悲秋的力气都没有了。
“冬去春来,四时序流,乃是天地间的正理。嘉娘姐姐从前院中的老梅开花时即便再美,可时节已过,恐怕也及不上此刻东宫中的杏花娇艳。”
“既如此,何不放下愁绪,好好地赏一赏这杏花呢?”
此时殿中各处都燃着银丝碳,沛柔身上并无一丝寒意,甚至还隐隐要发汗。可沛柔握过嘉娘的手,她的手却仍然是冰冷的。
“我与姐姐是表姐妹,早年也曾相知,虽然如今已为君臣,我待姐姐的心却从未变过。姐姐方才说早已觉得瑜娘和世子是两情相悦,那姐姐与太子呢?”
“这些年我冷眼看来,姐姐虽然不愿与殿中的姬妾争锋,可并非是对太子无意。姐姐的心意,太子又究竟明不明白呢?”
“若是不明白,姐姐这些年的年华,未来几十年的年华,岂不都是空蹉跎了?”
前生太子被废,退居庐州,太子殿中姬妾几乎散尽,也只有嘉娘对他不离不弃,初心未改罢了。
昭永十八年,太子病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身为正妃的嘉娘亦在王府中自缢身亡。
除却王妃之位,她还是公主之女,肃昌侯外孙女。若说她对他没有爱,又何必如此。
嘉娘就垂下了眼,不愿让沛柔探究她的神色。
过了片刻才道:“春和殿里此刻的杏花开的再好,也比不过许侧妃绮年殿中的。我心如明月皎皎,又何必在意他人做如何想。”
“虽则明月皎皎,夜夜流光穿户,月色触手可得,明月却依然远在天边。姐姐或许真的该好好想想,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若按前生之事,到夏日尽时,太子就会被废了。非要等到落难时,才能彼此珍惜吗?
沛柔的话刚说完,照水已经端着煎好的药进了殿中,她就笑着接过了照水手中的药碗,“你去给你家娘娘拿个手炉来。”
见照水应声去了,她就端起药碗,笑着道:“今天也让我这个做妹妹的好好服侍一回姐姐。”
她把药碗端起来,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地吹。却忽然闻见了药中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嘉娘喜在殿中焚香,药味又原本就重,这样轻微的香气,若不是沛柔本身对它就有所熟悉,只怕她也是分辨不出来的。
这种味道太特别了,像是桂花香,却又不是。甜甜的气息像冰糖,却又远比冰糖更腻。
是凝香露。
见沛柔忽然变了脸色,嘉娘忙道:“可是有什么不对?这药闻起来有些甜,是因为加了些西域进贡来的蜜露之故,太医说了无妨的。”
沛柔搁下了药碗,强笑道:“这药还有些烫,我再和姐姐说说话,一会儿应当正好。姐姐进来究竟觉得身体如何不适,可否说给我听听?”
嘉娘笑道:“怎么,你如今还研习了医理了?倒是和太子爷的柯先生一样。”
“只是从上次小产之后,时常觉得身上没有力气罢了。夜里也时常睡不着,偶尔睡着了,也是多梦,很难睡一个整觉。”
“再就是常常身上发冷,你瞧,四月里我殿中还点了这么多炭盆。吃了这许多药,也并没有觉得身上好些了,打起精神理一会儿事情,就觉得要喘不上气似的。”
这不就是四叔母说过的,中了凝香露的毒之后的症状吗。
说起来,这和她前生嫁给齐延,小产了一次之后的症状,也很是相像。
这绝不仅仅是小产带来的后遗症,前生林霰说过,她是中了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