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才刚由宫人引路到了明瑟殿,就有寿康宫的小宫人过来,请她往寿康宫去。
太妃在宫中多年,自然耳目灵通。
她今日在昭纾宫的所作所为也根本瞒不过众人,太妃要她详细的复述一遍,她也就仔仔细细的把今日所有的事情都重复了一遍。
太妃倒是并没有怪罪她,只是在听她说起今日皇后和齐淑妃的表现之后,沉思了许久。
尚宫局已经把赶制好的孝衣分送了各宫,主子们虽然不必戴孝,可为了不碍着今上的眼,今后几个月自然也是要穿着素衣素服的。
沛柔却又有不同,她是今上钦点了这段时日在宫中陪伴贞静公主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公主一同穿孝衣为许贤妃戴孝。
尚宫局的人先把衣服送到了明瑟殿,听闻沛柔在寿康宫,就又把衣服送到了寿康宫来。
她换了衣裳,在太妃的内殿里给太夫人和父亲写信,请他们不必担心,也务必注意身体。
想到她昨日还和许贤妃在紫藤花下谈话,不由得也动了真情,独自一人哭了一会儿。在寿康宫重新净了面,才往明瑟殿去。
贞静公主是半夜才回来的,也许是哭的实在太累,是今上亲自把她带回来的。
沛柔带着明瑟殿的女官宫女在门口迎接,今上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就往自己的樗元殿去了。
沛柔在贞静公主身边陪伴了一会儿,见她睡的还算安宁,就回自己的住所休息了。
两世为人,沛柔还是第一次在皇宫里过夜。
这座宫殿还是前朝时修建的,当年太祖的兵士入宫,听说也屠杀了不少无辜的宫女和内侍,几乎所有的宫室,都有那时宫人们的亡魂。
沛柔虽然不信这些,可是到底也很难睡着,一时间又由自己的重生想到轮回转世的事情,直到天亮了才勉强睡着。
贞静公主却醒的很早,枯坐在内室的床上,一言不发。
昨天哭的太多,今日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沛柔收拾完毕,换了孝衣,就往内殿去陪伴她。
骤然失恃,只怕成年人也很难从这种茫然和痛苦中走出来,更何况是七岁的孩子。前生她曾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没人能比她更了解这种感觉。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贞静公主仍然坐在床榻上,不愿吃东西,也不愿和人说话。
沛柔端了早膳进去,尝试和她说话,“公主知道臣女是妾室所出,那您知不知道,臣女的生母也早已经过世了。”
前几日沛柔和她说话,她都是理也不理,连眼珠子也不会跟着沛柔动一动。
今日听了她的话,却忽然回头盯着沛柔,好像在等待她的下文似的。
沛柔见这个话题有用,于是继续道:“臣女的生母过世的时候,臣女还只有六岁。因为是妾室,又久病,家中虽有许多人,却并无人关心她的性命。”
“臣女小时候多病,服侍的人手不足,时常是我生母和我生母的乳母两个人日夜不停的抱着臣女,看着臣女,生怕臣女因高烧不退而烧坏了脑子。”
“在臣女六岁那年,又不知为何,莫名起了高烧。那时候臣女生母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却还是坚持日夜把我抱在怀中,直到臣女烧退,渐渐地好起来。”
“公主不知道,那时候臣女几乎已经失去意识了,臣女都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过来了。”
“是臣女的生母不肯放弃我,一遍又一遍的呼唤臣女的名字,臣女才能够从梦中醒来,又活了过来。”
“可是她自己却因为连日劳累,最后因为身体虚弱而病故了。”
沛柔并不觉得自己前生做了什么积攒功德的好事,才换来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越了解生母的故事,就越觉得是生母的执着和爱意最终将她唤了回来。
她不知道她的生母,或是许贤妃,会不会也有机会同她一样,在生命无可奈何地走到尽头之后,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某一个节点,而后有机会选择不一样的人生。
但她们对子女的爱意不会改变,她们不会乐见自己的子女因为她们的逝去而悲伤消瘦,不吃不喝地作践自己的。
“臣女的生母过世时,臣女只有比如今的殿下更悲痛。如果不是因为臣女多病,她又怎会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可是臣女的祖母却说不是这样,若是当时她不那样的照顾臣女,臣女高烧不退而夭折,只怕臣女的生母也就活不下去了。”
她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生母的画像。她过去了几次,临摹了一副小像下来,收在她的妆奁里。
她只敢在无人之时怀念生母,时常会对着画像说话。
她的生母是用她自己的命去换了她的命的,她今生是一定会努力好好活下去的。
“子女就是母亲最大的牵挂,她们只会盼着我们好。”
“殿下想必知道,娘娘过世之前曾经召见过臣女一次,她向臣女表达了对殿下未来的忧愁,怕殿下不知收敛脾气,将来要吃大亏。”
“可娘娘若是知道殿下今日因她的逝去而不吃不喝,只怕此刻便已经忧虑难抑。”
沛柔已经把话说到这里,贞静公主似乎也有所感,渐渐地又红了眼眶。沛柔就忙示意朱檀把给她准备的早膳端过来。
她到底没有再拒绝,拿起勺子慢条斯理的喝起粥来。
明瑟殿内尚余一片宁静,可后宫之中,却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许贤妃薨逝的第二日,今上就下旨,以皇后礼治丧,还定下了谥号,称元俪皇后。
元者,始也,“俪”字的含义更是不言自明。
赵太后曾经出面反对,最后也敌不过今上的坚持。
这个谥号定下来,今上也根本就没有给真正的结发妻子张皇后留一点面子。
她却只在凤藻宫中蛰伏不出,只在元俪皇后出殡那日稍稍露了个面。连贞惠公主这些日子也变得低调了许多。
今上让自小服侍他的女官来探查元俪皇后中毒过世一案,因那女官姓袁,又已经嫁出了宫去,众人就都尊称她袁夫人。
元俪皇后过身当日,太医就已经验出来那日许贤妃的早膳中被人下了乌头,这是一种烈性的草药。
不过半个月,袁夫人就已经查明了那毒物的来源,每一项线索都指向齐嫔所在的华音宫。
齐嫔被废去位份,贬为庶人,打入了冷宫,在冷宫中日夜喊冤。
又过了两日,却忽然传出齐庶人在冷宫中认罪自裁的消息。
在那之前,今上曾经见过她一面,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也就不存在冤假错案的可能。
可是沛柔却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
前生这件事也是这样的走向,许贤妃过世,今上悲痛不已,为她罢朝三日,又追封了她皇后的位份。
后宫中人人自危,也的确有不少的妃嫔曾与许贤妃为难,在这时一并被今上算了总账。
最后也是查到齐淑妃身上,一条白绫结果了她的性命。
可再想想往后的结果,齐淑妃自裁,三皇子成了罪妃之子,虽然最后被皇后收养,有了半个嫡子的名分,可到底不受今上喜爱,是六皇子成了太子。
皇后虽然被落了脸面,可在这场风波中几乎什么损失也没有,甚至还得了个儿子。
往后几年仍然安安稳稳的坐了后位,在今上驾崩,三皇子当上皇帝之后,甚至还得了太后的尊位。
这似乎也太顺利了些。
她的后位都已经这样风雨飘摇,难道她和她的家族就真能咽下这口气,什么也不做,眼见着许贤妃再诞下一个皇子皇女,把她从她的位置上拉下来吗?
再想想齐淑妃。
今上就是想立六皇子为太子,也会努力求一个名正言顺,先废了张皇后,把许贤妃捧到皇后的位置上,再考虑立储的事情。
今上力排众议要追封许贤妃为皇后,不光是证明了他对她的情意,也更是为了昭永十一年正月里把六皇子立为太子做铺垫。
她大可以不必这么着急,许贤妃毕竟也不是那么年轻了。
若她能等,等许贤妃逐渐失宠,一个失宠的妃子,即便她有再多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到那时,她甚至都可以不必动手了。
即便多年后许贤妃仍然有宠,以齐家的家世地位,想找一贴像“凝香露”这样的慢性然而必死的毒药并不难。
何必要找了乌头这样烈性的毒药过来,让许贤妃在今上对她爱意正浓的时候猝然死去,也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承受了这样的雷霆之怒。
沛柔把自己的疑惑全都说给了太妃听。等沛柔说完之后抬起头,看着太妃的眼睛,她就知道她一定比她更明白这其中的疑点。
太妃告诉她,有些事情,在心中先藏一藏,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会比直接说出来要更好。
她不懂得太妃说的“合适的时机”是什么,她只是真的很为许贤妃难过。
她住在明瑟殿里的时候,白天陪伴着贞静公主,晚上就抄了很多的《往生咒》捎给许贤妃。
许贤妃的那只白猫在她过世一个月之后生下了三只小猫,贞静公主送了她一只,带回定国公府去养。
沛柔挑了一只纯白的,最像那只母猫的小猫回去。
又是六月了,火云散,蝉声鸣,秋风岂便借,客思已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