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一户破屋前, 衣衫褴褛的妇人带着几个娃娃一同跪地叩首,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两句,似乎是恨自己嘴笨, 快要把脑袋磕出血来。
乐老道使了个眼色,一旁道童立刻上前劝阻, 说辞倒是最近都说惯了的:“尔等受海贼侵扰, 将军庙里也有回护之责, 都是赤旗子民,不必如此。”
听到这话,那妇人哭的更凶了,哽咽难言。她家汉子就是被贼人所害,本以为活不下去了,谁料贼匪竟然被赤旗帮剿灭,还有将军庙的道长前来接济, 这可是救命的大恩啊!若有一日能撑起家中,她也要往庙里供奉才是。
告别了千恩万谢的渔户,乐老道才带着徒弟慢悠悠往回走。这几日他可是忙碌的厉害, 虽说东林镇没甚大碍, 但是附近不少村落都遭了劫掠,少不得要接济一番,还得开坛做法, 安抚百姓。不过忙归忙,他还是极为开心的, 毕竟此战可有他的一份功劳, 还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奖赏呢。
心情大悦,乐老道连步伐都松快了几分,谁料还未走到庙前, 就瞧见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他赶忙一正神色,迎了过去:“老道适才出门,让帮主久等了。”
见他这副模样,伏波笑道:“附近乡里还要有劳道长,是我来的冒昧了。”
这话不假,按理说不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祭拜,就该是把他招到东林镇封赏,哪有孤身前来的道理?而且她还做了男子打扮,连那身红裙都没穿,这是私下有话要说啊。
须臾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乐老道立刻把人迎进了庙中。伏波倒也没有一上来就谈事,而是先恭恭敬敬给邱大将军上了香,磕了头,这才随老道一同到了后院。
摆上香茗,也屏退了外人,伏波这才开口:“此次多亏了道长,若无琼州那些安排,岛上土著也不能如此干脆的反了,断了长鲸贼的后路。此战赢得如此干脆,道长当居首功。”
乐老道心底乐开了花,却还是矜持的捋了捋长须:“都是帮主运筹帷幄,老道我不过是派了两个徒弟,哪敢居功。”
面对着假模假式的谦逊,伏波微微一笑:“赤旗帮向来是有功就要赏,只是这次功劳太大,不知道长是想要名,还是想要利呢?”
这是入了戏肉,乐老道立刻来了精神:“不知名要如何说,利又是什么呢?”
“若是求名,可在将军庙里传教,若是此教长远,定能流芳百世。若是求利,可分得民生银行的干股,将来银行扩张,也是数十万的家财。”伏波扔出了两个答案。
乐老道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这还真是好大的手笔啊!且不说前一条,只是民生银行的干股就让人侧目。须知民生银行不像是招商银行,根本就没有股东,乃是赤旗帮全权操控,现在有增添了投船队的名额,想来是要参与海贸的。这要是真拿了干股,那真是哗啦啦的来钱啊,一辈子花天酒地都不愁了。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对前者生出了兴趣。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丫头给的太多了,就算他在此战里立了功,也不值这么多赏赐,更不值得这位如今已经占下整个南海的无冕之王私下密谈,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这选择关乎他将来所走之路。
不再迟疑,乐老道追问道:“不知帮主想传的是什么教?”
开宗立派对于一个出家人而言可是不敢想的,何况他这种半吊子的法师,而能让一个海上大豪在意的教派,恐怕也不是简单的东西。这若是做的大了,煽动百姓,聚啸造反也是寻常,那些称宗道祖的家伙随便挥挥手就能找来千百万的信众,可不是开玩笑的。因而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伏波的神色也肃然了起来:“先父当年想要的,不过是海晏河清,是保境安民,然则我却觉得一人护不住千万人。左思右想,才想借着将军庙的名头来传一传教,让那些贫困都明白自己是因何遭难,朝廷又是个什么东西。”
乐老道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果真是要造反吗?
然而还不等他发问,伏波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朝廷收取赋税,兴兵役劳役,收取的每一文钱,付出的每一份力,都是百姓的血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商贾,也不过是以人为牛马牲畜,不断盘剥,敲骨吸髓才有了亿万身家,权势滔天。说白了,造就天下的从来都是百姓,是他们供养了朝廷,供养了那些达官贵人,他们并不比旁人更低贱,他们的付出也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这,这……乐老道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这说法未免也太离奇了,虽说没多少造反的意思,却远远超出了三纲五常,甚至比佛家的“众生平等”还要更进一步。只因它说的不是来世,不是福报,而是现世今生。
张了半天嘴,乐老道才憋出一句:“若如你所言,天下岂不要大乱?”
“若真能如我所言,的确会天翻地覆,然而大乱却也未必。朝廷收取赋税,取之于民受之于民,自然没人抱怨。若人人劳作有所得,能养家糊口,衣食无忧,被商人得去些利益又有何妨?终归是要让他们明白,自己并非草芥,并非任人践踏的死物。”伏波定定答道。
她的目光太坦荡,神情太肃穆,然而乐老道却福至心灵的明白了,这才是她的本心,才是她建立赤旗帮的用意。难怪她会给出民生银行这个选择,看来这也是实现她目标的另一条路。
然而越是如此,乐老道越是没法认同:“这些话太过惊世骇俗,违背伦常,若让人听到,别说朝廷,怕是天下都要与你为敌。”
那些达官贵人又岂会觉得自己跟泥腿子一样,如此无父无君的言论,更是不会容于世间。这可不是笼络百姓了,而是自毁根基。
伏波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所以才要包装一二,把这重深意隐藏其中。”
她当然知道这些理念太过超前,太过惊世骇俗,在统治阶级的眼里更是跟挖人祖坟一样,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见这丫头还没疯,乐老道才松了口气,紧跟着问道:“那你想用什么妆点门面?”
伏波伸出了二根手指:“其一,是行善,唯有行善积德,才能有上天庇护。不偷不抢,不害人性命、谋人钱财,不打骂妻儿,不欺压老弱。若是有余力,还可以供奉香火,修桥铺路,造福乡里。”
这些都是基本的道义,上至朝廷,下至僧道无不如是说,倒是没有出格的地方。
见老道点头,伏波接着道:“二是公平。若是善人,就应当有善报,当世道崩坏,连官府没法主持公道,就该由旁人来主持。杀人者恒被杀之,辱人者恒被辱之,人人都该活得有尊严,不应卑躬屈膝。”
这就有些离经叛道了,乐老道沉吟道:“难不成帮主还想代替朝廷,为百姓行这个公道?”
伏波笑了:“我掌控南海,至少治下还是能管一管的。”
“替天行道”向来是匪帮的口号,当赤旗帮雄踞南海后,插手岸上事务只是时间问题。若是朝廷制度尚在,兵力充裕,自然不可能任她放肆,但现在不是没兵了吗?长鲸帮封了官尚且敢对番禺下手,何况赤旗帮这个旁人眼中的匪帮。如今有了“公平”这名号,她的手只会伸的更快些更长些。
缓缓颔首,乐老道并没有否认这条,而是问道:“若只是行善、公道,倒也无妨。只是你说的那些,要如何隐在其中呢?”
“就是跟那些百姓讲讲‘官员俸禄皆是民脂民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民心者失天下’之类的道理,顺便接济穷苦,教人读书识字。学堂不能覆盖的,全要将军庙涵盖才行。”伏波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这也是她现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说白了就是个开民智的过程,只是她现在财力有限,没法把学堂开得遍地都是,只能通过宗教的途径来潜移默化的改变民众的观念。而不论是哪一样,开花结果都需要时间,得徐徐图之。
沉默了良久,乐老道终于道:“如此重任,帮主为何就肯交给老道呢?”
这已经涉及赤旗帮根本了,而他不过是个新投之人,还是方天喜那老东西介绍来的,并不十分可信。她却大大方方把这些告诉了自己,甚至想要尽数托付,她就这么放心吗?
“这世上身具才能,又敢放手施为的本就不多,既然道长都在面前了,我自然要问上一问。”伏波微笑以对。
这话让乐老道忍不住都笑了,还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人家都这么高看你一眼了,哪还有不应的道理?
“老道我无二无女,平素虽有些口腹之欲,但也花不了几十万两白银,银行的干股就罢了。这图名的事情倒是有趣,若是帮主信我,自当效力。”乐老道手捻长须,悠然答道。
而这答案,并没有出乎伏波的预料,她只笑着道:“那研究教义的事情就要拜托道长了,回头我也会让人送些教材过来,看看学堂里教的东西,若能相互印证就更好不过。”
乐老道也不客气,干脆应下,又想到一件事:“对了,帮主打算怎么称呼这教派呢?”
虽说是将军庙里传出来的,也不能没个名姓吧?既然是伏帮主要设立的教派,自然也当是她来命名。
伏波闻言略一思索:“不如就叫‘公善教’如何?”
既然都魔改了,名字就取个简单些的,如此才有利于传播。
“公平在前,行善在后吗?”乐老道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名字。”
这可是他将来留名青史的依仗了,自当认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