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石的粮食, 运起来动静可不小,需要打通的关节更不会少, 一路从汀州返回,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许多人耳中。以朱氏为首的番禺粮商率先就消停了下来,随后以东宁为中心,附近几县的豪强们也都收起了抬价的心思, 老老实实按照赤旗帮给的参考价格卖粮, 再不敢找茬挑衅。
长鲸帮是可以切断合浦的粮道,让赤旗帮无法借助陆俭从交趾购粮,可哪又如何?天下产粮的地方多了去,就算有兵祸,也会有成百上千万石的粮食在市场上流通。而赤旗帮有船有兵,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跨越海域,从异地购粮, 甚至如长鲸帮一样卡住其他大粮商的脖子, 让他们无法以最省力的海运进行贸易。
如此一来, 粮价是高是低,还不是赤旗帮说了算。而彻底控制粮道, 也就捏住了所有良田万亩,靠压榨佃农, 盘剥小农为生的大地主的命脉。光靠土里刨食, 可没有往常那么赚了,偏偏赤旗帮还开展了收粮的业务,以相对公道的价格收取百姓手里的余粮, 如此一来,就连放贷夺人田产这条路子都要被斩断了,还如何发家致富,给子孙们留下足够的基业?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经商,可惜最赚钱的海上走私,依旧要看赤旗帮的脸色。这就相当于银根被人拿捏了,而且还是那种不上不下,发不了财也饿不死的局面,真是让一群老爷们苦恼万分。
然而旁人怎么想,伏波并不在乎。等粮船返回,王财前来汇报时,她第一个问题就是:“那批货卖的如何了?”
王财简直满面红光:“全都卖光了,抵了粮价不说,还赚了三千两纹银和二百两黄金。萧掌柜说了,以后不管是珍品还是寻常的器物,都可以运去汀州,他能全部吃下。”
伏波顿时笑了出来:“肯认账就好,这买卖还当长久的做起来。”
早先截获的那批南洋货物里,所有的金子和珠宝都留了下来,为的就是打造他们的奢侈品专线。这玩意的利润可比寻常卖珠宝要划算多了,更重要的是镜子工艺的突破。
在琉璃坊研制出望远镜后,通透的镜面就不存在问题了。伏波听说过镜子最早都是用水银镀膜,这句话给了工匠们很大的启发,最后选用了类似制作保温瓶的方法,还真把水银和锡箔混在一起,造出了光洁的镜子。虽说弄出大面积无气泡的镜面还有点难度,但是只要赏金、分红给的够,匠人们的能动性那是没话说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有了这西洋镜的加持,仿造就更简单了。伏波当年可是常在国外出外勤,逛街参观博物馆,对于西方的审美还是有些了解的。剔除那些以神话、宗教为主题的设计,剩下不过是各种鲜花、禽鸟、水果、对称几何图案的元素拼接了,弄点不扎眼的异域风情还不简单?
而山寨奢侈品,那是真赚钱啊,比远洋代购还赚。可惜座钟的研制始终没什么进展,她只拆过机械表,不懂这种大型机械构件的原理,只能让匠人们慢慢磨了。
见帮主如此高兴,王财更是兴奋:“其他货品也谈成了,以后咱们去运粮的时候,可以直接带上药草、虫胶之类的货物压舱,来回都是巨利啊!就是咱们的存货不多了,以后要从番禺收货吗?”
对于这问题,伏波淡淡一笑:“收货又能赚多少?自然还是要开辟远洋航路,重新把南洋的生意做起来。”
王财一怔,小心道:“远洋利润虽丰,然则长鲸帮在侧,恐怕有些不安稳啊。”
他主管粮道,对于帮中的事情也相当了解,如今长鲸帮盘踞琼州,虎视眈眈,这要是在南洋碰上了,岂不要血本无归?
伏波却摇了摇头:“南洋有数条航道,长鲸帮再怎么势大,也只能掌控海峡一线。咱们的船队可以沿着琉球走陆氏曾将的航路,现在有人有船,先把要路打通才行。”
大航海时代,马六甲海峡可就是掌控东西方海路的要道,被数国轮番争抢。她虽然不清楚这个时代到底发展到了哪种地步,还有没有她记忆中的那些国家,但是这个兵家必争之地,还是要放在一个相当重要的战略位置才行。而想要远洋,造船、铸炮、航海这三样技术一样都不能少。
在硬件没法立刻赶上的时候,软件就极为重要了,不管代价多大,试航总要是要进行的,而且要越快越好。
王财听懂了,心下也不由震颤,看来帮主的野心并不只在南海啊。
刚想拍个马屁,谁料伏波又笑了起来:“不过出航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妥才好。”
乐老道最近可没有闲着,天天都在工地和大营两边晃荡,一方面是盯着造庙的进度,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赤旗帮里的普通帮众,对于邱大将军和帮主是如何态度。
这一看,可把老道吓了一跳。他当年混迹的地方多了,也见过一些匪帮、乱军,他们御下靠的不过是威逼利诱,是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得放纵手下,才能肆意驱使。然而赤旗帮不同,帮内赏罚分明,几类军旅,还有三样杀无赦的帮规定在前面,如此严苛,偏偏帮众安之若素,分外的听话,根本不见寻常匪帮中的戾气。
这样的队伍,乐老道也在别处见过,首领无不自号“天尊”、“道君”、“佛母”,得靠神鬼驱使属下。无怪乎伏帮主把为先父立庙放在第一位,有这么一推,就算她自己不说,旁人也要把她当成神佛来拜了。
而他,就是推波助澜之人。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乐老道顿时就安逸了,这可比他之前想象的要简单太多。不过如此看来,伏帮主对他还是有些防备的,恐怕也是因为方天喜那老东西的太靠不住,还得有个考察的时间。
对于这个,乐老道是真不怕,肯出山,也是他想过点好日子。赤旗帮如今局面安稳,给钱又大方,只要买些力气就行,何乐而不为?
心中有了谱儿,乐老道更是盼着将军庙建成了。好在赤旗帮那群人是真拼了命的干,没花多长时间,一切就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他的老本行了。
对于伏波而言,这个将军庙可不只是家祠那么简单,更是在赤旗帮中传播信仰的过程,其意义重大,可是不逊于打仗的。也正因此,跟乐老道的沟通和安排,就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不但是她,所有赤旗帮的大头目,都要在神像入庙的时候到场,阵仗更是繁复庄重,不吝本钱。
如此郑重,倒是让严远、田昱等邱大将军的旧部心绪凝沉,这代表的意义,当然也不是祭祀那么简单。
没人敢马虎大意,也没人会轻率简慢,在准备周全后,一场浩大的法事正式开幕。
锣鼓喧天,红绸遍地,在黄罗伞盖下,是安放在八抬大轿上的神像。严远、林猛、孙二郎、李牛等等大小头目为轿夫,稳稳的抬起了神像,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新落成的将军庙走去。而众人前方,是捧着神位,穿着麻衣的赤旗帮帮主。这是祭奠,也是招魂,自然她这个邱氏遗孤能够担任此位,左右烟雾缭绕,四野鞭炮齐鸣,更显得那身影清高孤冷,有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遥远和神圣。
寺前诵经,火盆除晦,唱名祭天,神位入主。
乐老道的确是个专业人士,把一切都烘托的恰到好处,也让所有人如痴如醉,几欲涕零。等到神像和神位安放妥当,伏波正正跪在了蒲团上。
雕刻的惟妙惟肖,跟她这副皮囊像足了八分,然而此刻扬头看去,那泥胎垂眸,目中似有神光,也在回望着跪在面前之人。
她借了邱月华的身躯,借了邱大将军的名号,若是邱晟在天有灵,不知会不会恼怒,会不会呵斥。然而此时此刻,她心中没有愧疚,也无畏缩,相反,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张面孔,史书里的,电视中的,还有身边的那些人。她和每一个先辈一样,出生入死,为的只是“家国”二字。他们有屈辱,有执着,有奋进,也有悍不畏死的牺牲。
而现在,在这个不熟悉的世界,在这个还不算迟的时代,她总能做些什么,扫清心中积郁。为了自己,也为了面前的、身后的无数人……
弯下了腰,伏波深深叩首,把额头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看着那跪在地上,意外显得单薄的身影,严远眼中噙出了泪花。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一幕了,看不到军门有家庙牌位,受人供奉。然而现在,帮主却做到了,远在朝廷为军门洗脱冤屈,重新正名之前。
不,有他们在,有赤旗帮在,又何须谁来“昭雪”?他们继承的本就是邱大将军的遗志,只要他们没有走偏,这声名就足以刻在万万人心底。
徐显荣错了,军门想要维护的,并非只是朝廷。
同身前人一样,他也俯下了身,虔诚的跪拜在神像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