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祁昂首挺立,目光严肃, 厉声言道:
“好, 高使君,前言姑且不论, 老夫倒想请教使君, 此番出使我国,究竟所为何来?”
听到归祁这番明知故问的询问, 有人不禁冷笑一声,随即嘲讽言道:
“归常奉糊涂了不成,北魏使臣以‘议和’之名出使北齐以期两国休战乃天下皆知啊, 何故多此一问?!”
此人话语一出,顿时惹来一阵刺耳嘲笑之意。
群臣重另一位壮年男子抱拳作揖而出, 笑着言道:
“鄙人少府监少府尔元,敢问高使君,即来我北齐议和,想用何物换得我两国休战止戈啊?”
少府监掌皇家钱财、皇室用品供应及各项宫廷服务事宜,按照北齐官制, 亦在九卿之列, 难怪这位少府敢如此霸道打断归祁谈话的, 可见其从未将归祁这位老臣放在眼中。
也是, 先不提其官衔与归祁相当的,再加上是皇帝最亲近的管事,平日定然是跋扈骄纵,从未将一般官员放在眼中, 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如此狂妄自大!
“按照以往常例,即为主动议和,自是以割城让地方显诚意了。”
很快,就有人与尔元随声附和了,忙不迭地将这番说辞道了出来。
“哦,北魏是要割让城池与我北齐了么?那倒不如北魏将侵占我北齐之国土尽数吐出,再将北魏的几座重镇要塞与北魏都城割让我国,那这停战之议,方能考量!”
接二连三,这些人的随声应和,随即又是一片哈哈大笑,如此看来,倒像是一群跳梁小丑在那自娱自乐,除了占这口舌之利,慰藉下那些还沉溺于北齐乃东方强国的美梦中还不愿醒来的自欺欺人之辈的脆弱内心外,其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的都忍不住面露悲戚神色了。
我不禁为北齐感到悲哀……
“痴人说梦!”
冷不防,我冷笑着吐出这几个字,便是要打破他们的美梦。
“高辰做为北魏使臣出使北齐确实天下皆知,只不过,高辰此行,不为‘议和’,只为劝降而来!北齐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柳,为免北齐百姓惨遭战火荼毒,民不聊生,还请北齐怜悯苍生,顺天应命,归顺我北魏!”
我这这番话语,还是触及了这些只知逃避自欺之人那脆弱敏感的神经,很多人已经惊恐风怒地拍桌将我骂了好几遍,更有扬言要杀我祭旗,好激励国人奋起反抗,将侵略之人尽数赶出北齐国土的,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生啖我肉!
尔元此事格外激动,指着我大声斥道:
“哼,别以为北魏围困我邺城便能灭我北齐,简直痴心妄想!”
哦?原来还有人看不清局势,心怀侥幸么?
我冷笑一声,随即说道:
“啊,想必消息传得慢了些诸位还未得知,北齐除了冀州、幽州以及邺城外,其他州郡皆已沦陷……”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北齐诸臣面若死,心中闪现一念:齐国亡了!
尔元亦是面色苍白,心中哆嗦,嘴里却死咬不放,道:
“你胡说,这绝不可能!”
北齐诸臣不信,除了自欺之外,也是着实没有收到战事奏报,他们怎知,除了大雪封山路途不便外,北魏已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自然也注意到了闭塞敌人视听,让邺城真正成了一座孤立之城了。
我瞥了一眼斜坐在主位上品酒赏舞,似丝毫不被其他事物所干扰的恭王宇文贽,到了此时此刻还如此淡然无忧的,这北齐上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位名声在外的逍遥王爷了。
只是这别人眼中的逍遥放浪,又何尝不是对命运嘲讽的无声控诉?
问世间谁人能真正活得逍遥自在?
我淡然一笑,目光扫过北齐群臣,带着傲慢语调,言道:
“洛阳城已为我北魏所攻破,韶先那四万人马也被我北魏牢牢控在了冀州,邺城已沦为一座孤城,而江淮之地尽落南陈之手,眼看着彭城也将被南陈所攻破,北齐山河变色,国土尽失,大厦将倾矣,诸君既位列北齐朝堂,自诩饱学名士,想必也当懂得审时度势,莫做困兽之斗,顺天而为了!”
北齐朝臣闻言顿觉分外刺耳,却又无言以对,多数羞愧难当。
老陈归祁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言道:
“天要亡我北齐啊,想我北齐先祖筚路褴褛,披荆斩棘,又经几代君王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北拒突厥,西抗北魏,南制陈国,方有我北齐称雄百年、傲视天下之霸业,而今俱往矣,我等不忠不孝之臣工,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以致国土尽失,江山沦丧,试问,还有何面目面对先君于九泉之下?臣等之过,罪该万死啊!”
边说着归祁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认错,情绪悲恸,难以自抑,最后竟一口气没顺上来,当场哭崩昏死过去了!
老陈归祁的一番哭诉不但没有引起在场之人的羞愧与自省,反而十分为之反感,归祁此言不过是在倚老卖老,仿佛这北齐只有他归祁一个是忠臣孝子一般!
众人见归祁哭晕倒地,一时间竟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搀扶。
归祁之事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动,乐舞一时间也停止了,不管是乐工还是舞姬都不知道这场乐舞是否还要再进行下去,纷纷左顾右盼,却噤若寒蝉。
恭王宇文贽遣了内侍去将晕死过去的老臣归祁扶了下去,好生看顾,随即下令歌舞继续,就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乐舞又再度响起,可在场之人当中的许多人,心思也在不断转变着,可每个人心中都不得不去思忖着一个问题:北齐亡了,他们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咋然听到北齐将要败亡的讯息,尔元心中亦是惶恐不安,可转念间归祁的一番话语倒是提醒了自己,攻伐北齐的不仅仅有北魏,还有南陈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要北魏和南陈相争,北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尔元突然哈哈大笑,冷哼一声,道:
“高辰,你也莫要得意,我北齐就算尽数降了南陈,也绝不臣服于你西蛮北魏!即便此番南陈不敌北魏,我北齐还能引突厥大军南下,最后,大不了拼个死网破,你北魏也休想讨得到便宜!”
还真没想到,这尔元对如今局势倒是有几分眼力的,说出来的话看似无理取闹,却也有要挟之意,很显然他已经看透了我为何急于前来邺城劝降的意图了,不过是尽可能缓解北魏大军压力,保存北魏实力还防备南陈北上!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鄙夷尔元这类人,他看似聪明,却是不顾大局,目光狭隘之人,事到临头,胸中更无救国长策,只会空言误国!
如此自私自利,毫无仁者之心,北齐朝堂君臣皆是如此,哪有不灭亡的道理!
我目光发冷,正声言道:
“尔少府当杀,身为九卿,朝中重臣,竟出此等无父无君,不忠不孝之言,姑且不论你身为齐国臣子,却卖国求荣,以齐国国土敬献敌国,以求苟安,如此泯灭人臣之义,毫无廉耻之心,此乃叛国之罪也,其罪当诛全族!不但如此,你还想引突厥大军南下?!突厥凶恶嗜杀,残暴不仁,大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十室九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北魏北齐两国边界百姓百年来身受其害,你身为人臣,不思为国尽忠,为民解困,却出此等大逆之言,当为天下人诛之!”
尔元一心想灭北魏威风,陡然见高辰如此趾高气昂,想要逼北齐臣服北魏,一时间也是被愤怒懵了心智,才会说出这方大逆不道之言,而高辰那番义正言辞之话语,便让周遭之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和愤怒,尔元便知道了,自己是犯了众怒了。
尔元惊慌失措般地茫然四顾,似在找可以帮自己脱困之人,尔元因善于揣摩圣意,更懂逢迎之术,一直是齐主身边的得意红人,因有齐主撑腰,群臣都不敢轻易得罪于他,故而渐生骄纵之心,不法无度,人皆恨之,如今齐主抱病,恭王宇文贽摄政,安国公敬贤掌控宫中禁卫,可以在他们手中保留性命便实属不易,哪里还会有人愿意出来为他说话。
尔元将希望移到了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恭王宇文贽身上,忙不迭跪倒下来叩头向宇文贽请罪,道:
“尔元方才气急,言语不当,有失分寸,还请恭王恕罪!”
恭王宇文贽右手手指扣桌几,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可目光却格外深邃,一直看着跪倒在地叩首请罪的尔元,并没有急着出言,眼瞧着尔元频频叩头,砰砰作响,不过片刻后,额头便生生磕出血来。
宇文贽毫无怜悯之意,十分淡漠地说道:
“尔少府有罪啊,大逆不道,来人啊……”
话音刚落,殿外护军奉命入殿,向恭王宇文贽抱拳行礼候命,顿时,尔元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吓得浑身发软,哭爹喊娘,瘫倒在地。
“尔少府虽有罪,但罪不至死……”
陡然间,后殿便有人声传来,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公侯公服之人从容走出,年纪善轻,模样还算俊秀,不过二十好几,可却有了一股不容他人冒犯的贵气,他只是扫了一眼群臣,看到恭王宇文贽时,目光中鄙夷神色一闪而过,然后直接略过了那磕头求饶的尔元,径直看向了北魏使臣,多方打量。
我察觉到了探询的目光,随即也看向了这位不速之客,可以如此无所顾忌便闯入宴会之人,放眼现在的北齐朝堂,恐怕也就只有那位掌控了宫中禁卫的安国公敬贤了!
而尔元见安国公肯为自己开脱,顿时像拽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又开始叩头谢恩了,言道:
“尔元谢安国公救民之恩!”
安国公收回了探询的目光,旋即一脸笑容地看向了恭王宇文贽,言道:
“念在尔少府也是一心为国的份上才会出言不逊,还请恭王从轻发落。”
在安国公看来,即便如今邺城被北魏围困,也并不代表北齐就会被北魏所灭,邺城如今有军民四十多万,只要众志成城,坚守不出,北魏粮草不济,拖延不起,到时北齐自有喘息之机,再借机联络冀州,向突厥借兵南下攻魏,自可解围城之困,待赶走北魏,对于南陈所占江淮之地,之后再徐徐图之!
至于尔元这奸佞谄媚之臣,敬贤出口相助不过是想要借机打压恭王威势,因为敬贤发现自己的姐姐也就是当朝皇后十分依重这位无所事事的逍遥王爷,因为他们的意向都是主和,可敬贤想要的是主战,要将北魏军队彻底赶出齐国,这才是救国图存之道!
敬贤心中暗忖:恭王因为有姐姐护着自己暂且动不了他,那就得竭尽全力破坏和议,如有必要,这位北魏的使臣,会是很好的棋子呢!
……
安国公敬贤嘴角一抹狡黠笑容一闪而逝,旋即不待恭王宇文贽发话,便挥手将护军打发出去了,道:
“你们先退下!”
宫中禁卫尽归安国公调遣,只因他如今已被提升为殿前大将军。
“遵殿前大将军令!”
两位护军抱拳退了下去。
如今,这北齐朝堂局势,谁强谁弱,似乎一目了然了……
安国公不再看恭王宇文贽,随即缓缓度步而来,面带微笑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安国公如此年纪,便也将这笑里藏刀练就得如火纯青,还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到我跟前,敬贤十分恭敬作揖,倒令我有些受宠若惊,只听他微笑言道:
“啊,高使君,敬贤慕君之名久矣,一心盼望一见,因有要事缠身故而姗姗来迟,有失远迎,还请使君见谅!”
我忙起身回礼,言道:
“安国公客气了,高辰愧不敢当啊!”
礼毕回首,两人目光有了片刻交汇,皆是一脸看似温和笑意。
“当得,当得,高使君乃人臣典范,上辅佐君王以安朝政,下压弹压权臣以安黎庶,君之才德谋略,我辈之所不能及也!”
“安国公过誉了。”
“方才听得高使君言辞犀利,论战我北齐朝臣,以一而敌数十人而不落下风,字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倒可以与那战国之时,善鼓动唇舌游说于六国之间而游刃有余之秦相张仪,相互媲美了!”
听出了其言语之中有不善之意,我沉吟片刻,随即面色不改,微笑言道:
“四海齐锋,一口所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高辰如何能于秦相张仪相比呢?”
“高使君竟如此自谦,不敢自比于秦相张仪,那为何还要学张仪欲凭这三寸之舌令我这拥有四十万军民之齐都邺城,不战而降呢?”
闻此言,我便清楚的知道这位年纪尚轻,却意气风发的安国公心中意欲何为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顿哀民生之多艰,不禁反问了一句,道:
“安国公以为,齐国能战?”
敬贤十分坚定地回应道:
“齐国当然能战,而且,非战不可!”
“既然如此,高辰不复多言。”
看我如此轻易便放弃反抗了,敬贤颇为有些失望,只道这高辰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语气之中更是多了几分轻慢,言道:
“常温高使君能言善道,乃不世之才,如此形状,敬贤颇感失望呢!”
我淡淡一笑,随性言道:
“高辰听闻,医者,不医一心求死之人;安国公都已如此坚决一战,高辰还复何言?”
敬贤不禁哈哈一笑,颇为自得,借机嘲讽道:
“高使君真乃贤人,如此懂得审时度势,如此甚好啊!”
我不以为意,十分认真的问道:
“不知安国公想要如何处置高辰?”
敬贤故作为难状,费神地估摸了片刻才言道:
“敬贤本欲借高使君之头颅一用,以振军心,激励我三军将士拼死驱除敌寇,可现在敬贤突然心生不忍了,听闻高使君出使邺城之时曾于军中立下军令状,欲以三天为限,说服我北齐降魏。如今看来,敬贤也只好强留使君在我邺城小住三日,三日后定放使君回营,使君以为如何?”
我早料到安国公为阻“和议”,定然会拿我开刀,我若一死,两军交恶,便再无议和可能,只能决死相拼。如今,他竟然愿意借魏国军法之手杀我而不亲自动手,倒是令我颇为感念了。
“如此亦可,就是不知安国公欲如何处安置高辰?”
“这个么,就得辛苦高使君在监牢里委屈几日了。”
哦?!拿不了我的人头去三军示威,也要将两国议和失败的消息传递出去,让怀有异心之人都灭了这心思,一心一意跟他安国公一路到底,死战北魏!
这位年纪轻轻便承袭爵位的安国公,还真不是易与之辈呢!
我大笑一声,旋即爽快应允,言道:
“好啊,高辰听闻北齐刑部大牢规矩奇特,齐主曾下诏,以官员品阶高低而分入天地人三号监牢,且官犯从来只进不出,高辰虽是北魏官员,却也算得上是二品大员,若非刑部天字号监牢,高辰可是坚决不入啊!”
听到我不仅不惧入监牢,竟还讨价还价,要入天字号监牢,安国公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为免横生枝节,敬贤一口应允下来,道:
“好,就入刑部天字号监牢!”
“安国公爽快人,高辰感念,此行出使北齐,高辰本欲止两国刀兵,奈何终是功败,哀民生之多艰啊!”
说着,我无比感怀地摇了摇头,随即示意魅近得身来,将她手中的一份礼盒拿了过来,亲自给安国公送了过去,道:
“此物便赠予安国公,以助安国公早日达成心中所愿!”
敬贤略显迟疑,见我笑中似乎略有讥讽其胆小之意,敬贤便不再多想,从我手中将礼盒拿走,随即言道:
“多谢使君了,来人啊!”
随即,殿外护军应声而入。
“护送高使君入刑部天字号监牢,好生看顾,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看着这安国公没有好意却故作有礼的样子,我冷俊不禁,但还是克制住情绪,略微整理了下衣裳后向他揖了一礼,敬贤做请字状。
随即,我又郑重其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恭王宇文贽行了一大礼后,才转身随那护军而去,而魅则不离不弃,抱着剩下的礼盒,一直跟随在我身后,与我一道往刑部去了。
恭王宇文贽看着这位北魏使臣缓慢离开的背影,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百无聊赖,虽然依旧无喜无悲,可目光却越发深邃,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