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微微的笑了笑。
“军法严苛,令行禁止,那倒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对于楚家军将领而言,若是军法与公法冲突,又该如何决断?”
不愧是大宗师,这一句算是问的相当阴狠了。
楚家以家法治军,天下皆知。家主之言既是军法,令行禁止,不得违逆。
打从开国开始就是这样的规矩了,朱雀皇朝是世家封国的制度,贵族手中权力炽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既然是武家,军法自然是说一不二。战场上是生死交锋的时刻,反应迟缓片刻,或许性命就没了。长官说什么,一定是要立刻执行的。并不容反驳或者犹疑。在这样的惯例之下,军纪严明战功显赫是一方面,武家权力过盛,也是隐忧。
数百年前的幕府时代,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将军手中权力炽盛,幕府掌控政权,将军府所在的建康成为实质上的政权中心,而远在天启的内廷与皇宫,则成为没有实权的影子。尽管有这样的教训在先,但因为朱雀皇朝同样也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天下,开国数百年来,武家权力膨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掌控天下的权力握在手中,谁都不会轻易放手。几百年了,当初开国的时候,四贵都是武家,如今白虎世家已经覆灭,云中叶氏退居晋北。天启之中,仅剩的实权在手的武家,也就只有宗室出身的刀龙世家和外戚楚家了。
宗室和外戚,都算是有点亲戚关系的。既然是亲戚,靠着姻亲的关系,代代与皇室联姻,维护自己的地位,倒也无可厚非。但若真有那么一日,家主叛乱,身为武家之中的将领,是要大义灭亲尽忠与朝廷,还是利用手中权力,保全家族,甚至将皇室取而代之?
这是皇室与武家都难以作答的一个问题。但此时此刻,楚云皓以楚家未来的家主继任者的身份站在这个位置,这问题他就不能不答。
雪鸮亦沉默不语。她有些紧张。大宗师提出的问题没有固定的答案。冠冕堂皇的话放在这里未必能中听,没准还会被认为是砌词矫饰,但若是答错了,楚云皓这个人的前程,怕是彻底要完,不要说将来继任家主,恐怕要保住目前的地位也难。
他还年轻,心性也单纯,军中出身的人,除了服从又知道什么呢?或许这个问题,不该由他来回答。
雪鸮心里动了这个念头,就想把话题岔开。她说,“云皓尚且年轻,又是武将,家法公法,这是法理上的事情,要做论文,也得几大卷文字出来,让他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对。”
她这么些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轻飘飘一句话,就将话题从立场问题引到了法理上。若是从法理上来说,那问题就大了,而且无外乎是学问上的事情。武家出身的人,学问做的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这样想,但既然难得抓住把柄,圣武亲王就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在旁说了一句,“已经是要做家主的人了,难道还要以不懂事作为理由来推脱么?若是如此,不如请楚家长公子另外找个懂事的人来议论。”
雪鸮被他这样反驳,不免皱眉。却听楚云皓答道:“人心里的事情,哪有那么绝对呢?”
众人听他如此说,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楚云皓接着道,“国法家法,都是成法,不可冒犯。武家中人,最为忌讳便是以武犯禁。银蟒家代代从龙征战,为国而死者不计其数。身为家主,当然是尽忠报国,效命于君上。如此看来,家主誓死追随于君上身后,武将封家主之令,效忠君上,立场当然不会冲突。”
大宗师微然一笑,道,“人心里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以人情事理来推断,楚家代代外戚,与皇室关系紧密,深沐君恩,是该效忠君上才对。但有些人,譬如昔年六庭馆主薄红颜,君上难道薄待了她么?怕是宠遇过盛,以至于利欲熏心,才犯上作乱的吧。”
此话诛心。大宗师一贯性情温和,不知何故,今日竟然处处咄咄逼人。
楚云皓看着大宗师精致的眉目,道,“这只是推论罢了,虽然以常情常理推论人心,十之八九不能例外,不过……”
片刻思索之后,楚云皓抬眼望向大宗师,眉目淡然之中,似是流露出些许轻笑。
他说,“所谓人情事理,不见得在所有人身上都一样,就好比说,同样被人砍了一刀,有些人刻骨铭心,有些人却不以为意。难道是天生就没有痛觉么?都说养虎遗患,但必要的时候,将虎狼豢养于身边,把冻僵的蛇放在怀里捂暖,也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么?”
楚云皓所说的这些话,意味十分深沉。大宗师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不说话了。
楚云皓看向杨曦,接着道,“大宗师没有说错,人心难测。末将自称尽忠奉国,也不能将心剖出来供陛下辨析。末将只能以身奉公,至于末将是否是可信之人,陛下心中自有公断,末将不敢,也无须多言。”
廷议到此为止,除了当初朝露之城那一件事以外,楚云皓身上,也没有更多的疑虑了。
最终的结果是投票决定的,两人赞同,两人反对。
因为投票是不公开的缘故,也不知道最终支持楚云皓的,除了雪鸮还有谁。
这已经是楚家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廷议若是无果,最终便交由陛下圣裁。杨曦会作出他的决定,至少这一次,不管楚云皓能不能顺利继任家主之位,都由天子决定。武家既然效命于天子,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都不会再有怨言了。
廷议结束之后,雪鸮叫楚云皓与她同去昭阳殿。略微休息片刻,再想想怎么跟长公子说今日的结果。
昭阳殿内,两人独处,云皓抬头看向雪鸮,说,“三姐,抱歉,我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