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正是紧张的时候,悦氏大宗师在旁,语气轻轻浅浅的说了一句,“也不能都怪王世子吧。做事的人多了,难免手就杂,顾不到的时候也是有的。”
杨曦低声道,“追责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在他的示意下,王世子起身归座。在座众人心里都有数,知道亲王当众斥责王世子,实质上还是在针对楚云皓。他们是父子,立场自然是一致的。但王世子在刀龙府也算是主政多年了。无论是在内廷还是在外朝,都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当众被父亲这样斥责,也是深感狼狈。旁人虽然知道他别有用意,但见他言辞如此激烈,也是有几分意外。
王世子坐下之后,圣武亲王又看向楚云皓,道,“当初楚云昭逆乱天下,人尽皆知,你在内战之时受困朝露之城,又试图隐瞒行踪,难道是想助纣为虐?”
此话一出,杨曦隐隐带着几分关切的眼神便向着雪鸮望了过来,雪鸮神态平静,并不说话。
时过境迁了,当初一时冲动,隔了这么多年,虽不后悔,但也渐渐淡去了当初那份愤怒心情。如今被人这样指责,倒也吞忍得下。
就算是为了楚云皓,也要忍。
大宗师坐在一旁,似是看热闹似的,眼见要陷入僵局,又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隐瞒事实,这不是自己说出来了么?”
这样说着,话锋一转,又接着道,“大概也是自知隐瞒不过,因此才主动说出来,以求减轻罪责吧。”
这话说得厉害,几乎就要将楚云皓推到有罪的境地。悦氏与刀龙府同气连枝,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殿内放着好几个炭火炉,地上又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处帘幕之中,暖意融融,暗香涌动。但只听大宗师这几句话,便让人觉得寒意一阵阵打心底往出冒。
雪鸮眼见局面即将失控,不轻不重的将自己手中的茶盏往桌上磕了一下,打断了各怀心思的气氛,只对楚云皓说,“你不必紧张,当初受困朝露之城,究竟发生何事?如实述说便是。”
楚云皓微微点了点头。
朝露之城,那一年是盛夏,整座城都侵染在浓厚的血气之中,有南疆乱民的血,也有楚家军的血。他当初奉命去潜龙居送公文,在潜龙居见到了求援的楚云请,也知道,楚云清一直被天子拒而不见。
说是重病。但病得再重,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非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便是,天子已经放弃了楚云昭。
不管怎样,他是不会放弃他的三姐的。他还记得,当初他坚持要去朝露之城的时候,琉璃拦在他的面前。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也就十三四岁吧。还是孩子的年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也不曾想到,他第一次上阵,去的不是北境,而是在内战的烽火之中。
他对琉璃说,“我决心已定,你要不跟我一起去,要不就不要阻拦我。”
琉璃是长公子的剑灵,除了琉璃之外,另有琥珀,翡翠。三个都是长公子的剑灵,长公子退下战场之后,在家也一直养剑。除了君玉是北堂剑灵,一直留在身边以外,琉璃琥珀翡翠都给了他,在他身边照应,因为他年岁尚小,还没有养出自己的剑灵。
琉璃是自小跟随在长公子身边的剑灵,地位与君玉相当,性情却更加刚烈。楚云皓九岁入宫侍奉内廷。长公子怕他太年少,不懂事惹出祸端,最初便是让琉璃照顾他的。亦师亦友。保护他这么些年,为了他简直什么都能豁的出去,但教训他的时候,也是毫不客气。
琉璃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看着他,语气比他还要冰冷,琉璃那会儿说,“我也下定决心了,如果不能阻拦你,就宁可被你斩断。”
剑灵不会流血,本体就是一把剑而已,剑毁了,人自然就亡了,长公子当初将琉璃交到楚云皓手上,便是要他们相互陪伴一生一世的。琉璃生性倨傲强硬。楚云皓的性情倒还好,就算闹脾气,也总是带几分孩子气的。这其实是他们冲突最深的一次。
当初他就明白,瞒不了了,如果不能说服琉璃的话,他是去不了朝露之城的。、
后来的结果,当时北城门附近与他冲突的守军全部被杀。是长公子亲自赶到朝露之城救他回去的。甚至为他挡了一箭。当时回朝之后,是有上报说他在朝露之城附近与流寇冲突,以致身受重伤,但事实上,长公子受伤比他更重。只是没有让外人知道。
也是自那一役之后,长公子身体彻底垮掉,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你是说,当初你去朝露之城,是为了刺杀楚云昭?”圣武亲王听着楚云皓的剖白,抛出疑问。
楚云皓点头,说,“是,楚云昭叛国罪证确凿。我是奉长公子之命前去清理门户。”
圣武亲王微微冷笑一声,还来不及说话,却听悦氏大宗师慢条斯理道,“原来如此,那你也该早说才是,亲王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当初内战陷入僵局,若是你能刺杀楚云昭,也该给你记上一功才是。”
此话一出,连圣武亲王也陷入沉默。当初朝露之城久攻不下,他也曾经想过行刺,不料非但没有得逞,派出去的刺客亦无一生还。
他在心里微微冷笑了一声。楚云皓这样说法,他一个字都不信。
“你若目的是刺杀楚云昭,为何止步于朝露城外?”
楚云皓抬起头,目光郎然的看着亲王,道:“我与随从之人在城外就被阻拦,全军覆没,因此只能姑且撤退。”
“身为军人,任务尚未完成,就敢先行撤退么?阻拦你的人,又是何人?”
“楚云昭身边暗卫统领,月牙岚。”楚云皓这样回答之后,又补充一句,“当初朝露之城冲突之后,我们得知楚云昭身受重伤,已无力统率军队,所以所谓的行刺计划,也不必了。”
圣武亲王居高临下道,“当时既然已经知道楚云昭重伤不治,为何隐瞒不报?”
楚云皓道,“末将没有隐瞒不报,当初朝露之城冲突的详情,都已经报与长公子知情。之后末将便回宫述职,至于刀龙府为何不曾收到消息,末将不知。”
刀龙亲王怒极反笑。当初他委托悦氏,调查当年朝露之乱的隐情,原本以为是抓住了楚云皓的把柄,却不料,看他如今的应对,分明是早有准备。
口供对的滴水不漏,不是死无对证,便是将责任推到了长公子身上,时过境迁,长公子身为世家封国现任家主,地位与刀龙亲王不相上下,自然不能追究他的责任。至于其他人,早就死无对证了,本来以为这孩子年少,言语之中必有冲动,才好抓住把柄,却不料这一番回应,竟是滴水不漏。
雪鸮坐在长公子的位置,大概也是早有预谋的吧。若是云兮在场,倒还可以当面质问,楚云兮自诩君子之风,断不会在廷议之时,御前说谎。但如今,换了这么个不知来历的年轻女孩坐在这里,当初的事情,她又能知道多少?没准真能让他们含糊过去。
亲王正要接着追问,便听雪鸮道,“朝露之乱那一年,长公子也一直病着,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又是病中的人,难免糊涂了,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
她这样说着,杨曦亦附和了一句,“是,朕也记得,那年长公子病的很重,原本深居简出养病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出头露面,疏忽也在所难免。”
这样轻飘飘几句话过去,就把当年的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圣武亲王一时无话可说。便不再追问了。偏在这个时候,悦氏大宗师插了一句嘴。
“楚云昭是你的姐姐?”
楚云皓微微点了点头,说是。
“不是同母所出吧,我记得,辉夜长公主就一个女儿。”
何止不是同母,连父亲也不是同一个人。楚氏九云之中,云兮之父是前代家主楚凤远,楚云昭之父是楚凤卿,九公子云皓的父亲,是楚凤鸣。悦氏接着做生意的名目为皇室搜罗情报,耳目遍天下,岂能连这点事情都不知。故意提出来,必然别有用心。
果然,楚云皓还不及接话,大宗师又说了一句,“想必不是亲生的,不然怎么会说杀就杀,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这话说的厉害了。儒门最重孝悌之义。当初楚云兮若是打算以家主之名义清理门户,也不该让身为晚辈的楚云皓动手。大宗师不动声色间点明了破绽之处,却不再追问,只好整以暇的摆弄着手里的折扇。
殿内空气凝滞了片刻,雪鸮见楚云皓没有出声,便替他答道:“楚家是武家,家主一言,便是军令。按着儒门孝悌之义,或许不合情理,但就军法而言,九公子当时也是别无选择。楚云昭身份高贵,要死,也只能死在楚家九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