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殿闭宫之后,白君砚时不时还过去,给小殿下讲书。
杨曦知道了,也没多说什么。并没有阻止他,但却将楚君仪叫了过去,说是让楚君仪在六庭馆找个女教授去教长生吧。
外朝官员出入内廷是不大方便,但六庭馆女官在已经闭宫的地方来往,怕是更不方便。
楚君仪说可以,回头会留意物色人选的。
杨曦说,“只要学问好就行,身份地位倒是无所谓。最好是找个出身寻常一些的人来教导长生,以免牵涉入家族纷争之中。”
楚君仪微微苦笑,说:“这样的话,怕是有些不大好办。六庭馆内,找身份显赫的世家女子容易,想要找个出身寒微的,怕是难了。”
朱雀皇朝,就是个世家门阀的制度,平民阶层出身的小家碧玉,上百年才能有一个,像前朝赵皇后那样,夺得女状元之名,然后被立为皇后,但就算皇后地位如此显赫,也不可能将整个家族带成世家门阀。那位赵皇后,虽然容貌才能无一不备,但在这帝都天启,说到底就是个势单力薄的女人。
六庭馆这一扇门,从来就不曾对着平民开过。能进六庭馆的,都是名门贵族世家女子。有些小官员,就算费尽心机,将自己的女儿设法塞进去。也会因为家室出身的缘故,被渐渐边缘化。
六庭馆中诗书礼乐射御六部,学什么都得真金白银的砸下去。手中没有资源,人天资再聪颖,如何能跟名门贵族自幼受名师教导的闺秀相比?
论才能足以指导流华殿那位殿下的人选不是没有,但仔细想想,无一不是世家出身。
能怪谁呢?六庭馆便是如此,朱雀皇朝也是如此。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当然要维护自身利益,岂能容忍寒门出身者一而再再而三登堂入室?说到底,能够掌控权势的人不过就那么几十上百个,若是让底层上来的多了,贵族们的子孙后代,如何再继续尸位素餐?
悲悯归悲悯,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会同情贫民,会花银子买粮食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好继续为这朝廷做苦力。但绝不会让自己的双脚踩入泥沼,也绝不会,挪动尊贵的身躯,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君临天下的是杨氏,受天下供奉的,只能是杨氏的血脉。而围绕在天子身边的贵族也是一样,但凡有能力,就一定是想要将自家的地位与基业守到千秋万代的。
而这千秋万代,有一个重要前提,便是绝对不能容忍被踩到脚下的人爬上来。
高处不胜寒,但毕竟有锦衣玉食,人人都想看看高处的风景。但越往山顶越是狭窄。人太多了,就会站不下了。
楚君仪想了许久,道,“书部有个叫容缃的,人很聪明。学问也算不错。虽然年轻,但人却很稳重,可以的话,就让她去吧。”
杨曦无语了片刻,说,“容缃与权妃关系非同一般,还是算了吧。”
楚君仪觉得这事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的,因此也没有打算多说。只随意的将话题放到一边,与杨曦说了这些日子朝务上的事情,期间秉笔女官白君辞入内,呈递了几份折子。直到朝务都议论完毕,楚君仪才再度有了想法。
她对杨曦道,“君辞也不错,毕竟是白家庶出,利益上瓜葛不算很深。她侍奉陛下多年了,算是陛下的身边人,派她去,陛下也能放心些。”
却是不料,杨曦当机立断道,“她不行。”
楚君仪有些意外的看着杨曦。因为杨曦方才说话的语气,有些过于流露情绪了,正常而言,他对于身边侍奉的秉笔女官,不该有这样大的情绪反应。
杨曦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似是掩饰似得,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低声道,“这阵子江南地带水灾,天下震动,持中殿文书工作甚为繁重,殿内的功夫对她而言已经负担很重了,若是再让她去教导长生,怕是有些不合理。”
明显是另有隐情,却也不好当面驳回去。楚君仪隐约觉得,这事恐怕不能深究,因此也就只说了一句,“陛下顾虑的是。”
话说完,她告辞,出门的时候,正好就碰到了入内觐见的白大人。
楚君辞拱手一礼,道,“白大人久见了。”
她是六庭馆馆主,地位等同于内廷首座,因此礼数上言,不必躬身。
白君砚也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
楚君仪又多问了一句,“白大人是为江南水灾的事情而来的么?”
白君砚道,“朝堂上的事情,在朝堂议过了。不过是听说陛下事多心烦,过来陪他下个棋,纾解一下心情罢了。”
棋道上,白君砚是有国手的地位。他是经常与天子下棋,残局都在持中殿的屏风下摆着。杨曦的围棋是白君砚的父亲亲自交的,两个人倒也能下个不分上下。白君砚不会因为对方是天子就刻意相让,因此这下棋,倒也是真下棋。
不过如今朝政上既然有不顺心的事情,天子接见重臣,难免是会多谈一两句的,多谈那一两句,必然就会心不在焉,已经心不在焉了,下棋还能下出个什么意思呢?
楚君仪这样想着,便先行告退了,而白君砚到了殿内,情景,也确实是让楚君仪料中了。
屏风下棋桌边上坐了一会儿,随意落了几个字,白君砚便问了一句,“楚馆主今天过来,是有公事么?”
杨曦点了点头,说,“算是吧。长生需要一位教母,朕让她物色一下人选。”
白君砚迟疑了片刻,道:“按着小殿下的年岁,应该还没到物色教母的时候,陛下这样做,是对臣有什么不满么?”
杨曦摇了摇头。
“汝教导长生,朕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有些担心流华殿。流华殿那边如今已然闭宫。若是教统依旧和流华殿来往,怕是会被人斥责那位殿下的母亲,争权夺势之心不死吧。”
“陛下是刻意为之的。”白君砚思索着,往棋盘上落下了一颗黑子。
杨曦一边想着应对策略,一边道:“也不算是故意吧,前些日子,的确是因为一些小事,对云容有些不满,因此才责令流华殿闭门思过的。只是教统往来流华殿,才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白君砚一时无话,隔了片刻,他再度落子,道:“臣不在乎这些,臣指导小殿下,不过是与这个孩子合得来罢了。并没有别的原因。”
杨曦落下白子,似是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教统这样说,朕是信的,可这世间人言可畏,流言蜚语会对那孩子不利,朕也是无可奈何。”
白君砚颇为无语,道,“贵为天子,何必在乎别人看法。”
杨曦略微的苦笑了一下。
或许是天生性格里有几分软弱吧,就算贵为天子,很多事情,他也不能不顾忌。但他知道,白君砚确实也就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因此强硬的作风之下,有些时候还需要杨曦为他周全。
做这样的事情做得久了,也不在乎多一两次了。何况,也不算是为白君砚,是为长生那个孩子。
杨曦便道,“不如朕让权妃退宫吧,退宫之后,长生由她带回楚府,你去楚府教导他也方便些。也免得别人议论权妃,影响到长生的将来。”
白君砚迟疑了一下,说,“内宫的事情,原本不该臣擅自干涉的,但臣觉得,陛下还是不要这么做了吧。”
杨曦抬头,疑惑的看着白君砚。
白君砚说,“陛下让权妃将长生殿下带回楚府照料,无外乎是因为在宫内找不到能够照顾小殿下的合适人选。”
杨曦一时默然无语。
内宫之中的女人很多,已经在他身边陪伴多年的也不少,但长生对这天下而言,太过于珍贵了,珍贵到他根本不敢冒险。
他不能把长生留在一个不是他亲生母亲的女人身边,不管是谁都不行。
然而,将这孩子送到本家抚养,对他来说,真的是好事么?
白君砚轻声道,“一个随母亲一起在外家长大的皇子,如何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呢?”
杨曦说,“朕若是一再驱逐云容,一样会伤了皇子的体面。但若是云容自愿退宫,情形毕竟就不一样了。”
白君砚最为关心的却是长生的事情,他接着问,“那小殿下呢?依然随着母亲在本家生活么?”
杨曦微微苦笑。
“说说罢了,怎么可以真的那么做?若是真的为了这个孩子好,不如把他降为臣籍,随他在哪里长大,将来做个无忧无虑的无品亲王也好。但就这一个孩子,天下重担必然要落在他的身上,与他有关的事情,都不得不审慎考虑了。”
白君砚没有再多说什么。
事关小殿下的事情,既是国事,又是天子家事,确实不便说话。
棋路行到中锋,杨曦说正是紧张的时候,不愿让旁人打扰,因此将殿内伺候的几位女官都遣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貌似无意的说了一句话。
“朕这边的事情,你查得怎样了?”
什么事情,他没有明说,白君砚也没有问。像是两个人早就已经说好了似的,只有那一件事,也没有旁的事情值得挂心。
白君砚微微点了点头,说,“眉目是差不多了,定局也就在这几日。”
杨曦颇为深沉的叹了口气,说,“与朕先前预料的差不多么?”
白君砚面色流露出几分遗憾,说,“恐怕事实的确如此。”
“可惜了。”杨曦这样说着,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棋盘上又落下了一颗子。
残局到了这种地步,看起来是无须再接着下了。白君砚起身告退,杨曦让慕清容进来,将下了一半的棋局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