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收到云容那边的消息,下朝之后,便前往流华殿觐见长生殿下,理由和云容所想的差不多,流华殿可以禁足,这是内廷的事情,外朝管不着,但小殿下的功课就是鸿文馆的事情了,一日都不可荒废。
云容让伺候人把流华殿的花厅收拾了出来,临时当做书房用。这花厅从前就是她看书的地方。书架文具都是现成的,收拾也费不了多少工夫。白君砚在花厅那边给小殿下讲书,云容便在正殿里候着,随手拿着几本书翻看,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那边讲的是韩非子。云容看得却是道德经。道门的书都不长,不过几百字,看半个多时辰也就看完了。韩非子长,又涉及法理,之前就听说过,那位白大人的法理根基极为深厚。毕竟是淑妃的哥哥,从前淑妃写得法理论文云容也看过,确实是旁征博引层层论证。道理讲的特别强势。
都是所谓的帝王术,云容兴趣不大。因此也没有去花厅那边看。因为那位白大人在的缘故,为了礼数,她也不能去寝殿睡觉,因此只能等着。等的无聊的时候,就让伺候人送了桂花糕与玫瑰茶过来,吃完了又换荷叶糕。点心换下去两碟,茶也换过两次之后,那边书才讲完,看天色,差不多都到了晚膳的时候了。
那位白大人在正殿外道别,云容起身,以儒门尊师之礼相送,不免要客气两句,说原本该留太傅大人晚饭的。只是流华殿中多有不便,因此只能免了。
白君砚点了点头,神色一贯的严肃,并没有说什么。云容不免就想到,若是此时他入宫觐见的是淑妃,见到如此狼狈情状,想必是一定要冷嘲热讽几句的。但云容毕竟不是他的妹妹,对待外人,却是比自己人要客气几分的。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也是奇怪,太过于亲密了,难免对看不顺眼的事情出言刻薄,但若是疏离,每一次见面,只谈谈天气。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云容对于这位太子太傅是极为尊重的,但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谈天气,若是投其所好,聊法理与论衡,那更是没事找事了。因此云容不打算多说什么,便要吩咐伺候人送客,白君砚站在原处,似是思索了片刻,便说了一句话。
“流华殿这些年来与御座冲突不断,权妃娘娘如今位高权重,涵养却是不及从前了。”
云容略微有些意外。这种话,并不是该对外人讲的,她不是这位教统大人的妹妹,自认不配听对方推心置腹的话。因此也不反驳,只微然笑道,“教统大人说的是,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本宫如今面对不顺心的事情,也没有从前那般能忍了。”
白君砚微微的冷笑了一下,那嘲讽的神态,确实不像是在对外人说话,他说,“权妃娘娘若是孑然一身,如今自然是不必看别人面色做人了。但既然有软肋,照臣的意思,还是收敛几分吧。流华殿这位殿下,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该被母亲所拖累。”
“白大人也这样想么?”
云容看着白君砚,神态复杂。
这位白大人的父亲,如今的内阁首辅白樾,是以帝师身份出仕的。先皇子嗣不多,今上之外,太子杨旭,怀王杨晔,还有宁王杨曜,都是这位白大人的弟子。当初太子畏罪自尽,这位白大人丝毫不曾受到牵连,而如今,今上贵为天子,对待帝师,也是从前对待师尊的态度,一点也不曾变过。
儒门尊师重道是第一位的,天子为天下表率,自然更为看重师生之谊,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制衡那位首辅大人的权势,杨曦才会将同样出身于白氏,并且政见与那位大人不合的白君砚提拔为太子太傅。
提拔儿子,真实的目的却是为了克制父亲,这样的思路,也算是够曲折离奇了。
人心里无外乎都是算计。云容跟在杨曦身边这么些年。几乎不曾见过他犯什么大错。与其说是英明神武,倒不如说,是将谨慎变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足够谨慎,或许任何人都能做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难就难在,将那份谨慎做到极致。
如今白君砚主动与她提起长生的事情,自然而然的,云容便在想,这一位,是不是也想借着教导长生的机会,搏一个帝师的出身。
白君砚虽然是太子太傅,但长生如今却还未受封为太子。教导读书是一码事,正式拜师又是另一码事。也就这片刻之间,云容心里已经将这些事情过了一遍。
她曾经希望过,是由云兮来教导长生,之前是曾经与云兮提到过这件事情。可是却被云兮婉拒了。
云兮说,他毕竟是长生的舅父。何况云兮原本也不是擅长理学的人。他更为精通的是韬略与兵法,这些都没有必要在长生尚且年幼的时候教给他。身为人君,最重要是明理。白家是儒门理学大师。白君砚年少之时便游历求学,儒学根基无人能及,自然是由他来教长生比较合理一些。
说是这样说,云容猜测,云兮怕是已经厌倦了权势,因此才放弃吧。现在说长生的师父,就是未来的帝师,那未免言之过早。但毕竟,杨曦只有这一个孩子。
也就是片刻之间,云容的念头已经转了这样多,她看着白君砚道,“劳教统大人费心了。”
这种时候的应对,更加要滴水不漏,不能这样急切的答应将长生交给白君砚照管,也不能拒绝。说什么或许都会有些不对。那就干脆不说最好。
白君砚看了眼她,略微讽刺的笑了笑。
“娘娘是不是认为,微臣说这些话,只是期望借着小殿下的地位晋身?”
云容无言以对。她确实这样想,但若是直接将想法说出来,未免太不客气。白氏与楚家并不是交情特别深的家族。但就效忠于天子这一点而言,立场总归是一致的,这位未来白氏的家主,地位可能胜过亲王。
云容不是云昭,并不会轻易鲁莽的得罪人。因此也就只是微然笑着,保持了沉默。
白君砚低声冷笑着,说,“这样的事情,我还不屑为之。我在意长生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喜欢这个孩子罢了,你不必想太多。”
被这么一番抢白之后,云容一时之间也深感狼狈。
骤然意识到,这位白大人心思极其灵敏,自幼便有聪明异常的名声。这样的人,恐怕最讨厌的,便是别人自作聪明。
聪明人心思透彻,一眼看得到所有的弯弯绕绕,心思迂回,只会让他厌烦。
若是当面毫不犹豫的跟他顶撞,恐怕会更深的招致他的不满。
真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啊。但也正是因为他性格这样难相处,做事才滴水不漏。所以会被杨曦所器重。
相处不了,还是送客吧,云容这样想着,依然客客气气的,将这位大人送到了殿外。
回到自己的寝殿内,婉心在给她备茶,长生捧着一本书,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坐着翻看。
是闲书,看上去是本图册,长生说,是本草纲目,师尊送的。
本草纲目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书了。这一本却比较特别,用的是白家家传的蝉翼纸,纸虽然说薄,却不清透,纸面雪白,用彩色的颜料绘着精致的插图。里面还贴了很多实物标本,都是枝叶完整的,可见采集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
因为纸十分轻薄的缘故,就算是很厚重的书,拿在手上也不会觉得沉重。从前在淑妃那里见过类似的书,只不过不是同一本。这是特意做给小孩子的。字是亲笔所书,图也不是版画,是特意找了工匠,一帧一帧画出来的。
都是极为珍贵的书籍,所以历代传下来,留下许多批注。这样有趣的书,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得到的。
可见那位师尊大人对长生是真的不错。
云容将书放下,让婉心送小殿下去东边配殿休息,不用在这边陪着了。
读完书请安是规矩,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还是让他自己待着心里自在一些。
婉心送长生过去之后又再度回来,陪云容坐了一会儿。
说些有的没的。也不算是闲话。
方才她与白君砚在中庭那边说的那几句话,婉心都是听在耳内的,难免有些不平。
婉心对云容说。“那位白大人,明知道娘娘如今处境这般艰难,还这样说话,真是太过份了。”
云容听着,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不用挂怀。”
婉心道,“我是听说,那位大人生性冷酷无情,简直就不像是个人。”
云容听了,也只是冷冷的瞥了婉心一眼,说,“你可消停点吧。毕竟对方是白家的长子,并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对象。”
婉心迟疑了片刻,欲言又止,却又按捺不住的说,“娘娘,咱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艰难了,那位大人还对您如此刻薄。娘娘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么?”
云容说,“你看这宫里,有什么人是过得容易的?”
这样一句话,便彻底让婉心无话可说,她低声道,“娘娘若是想清静一会儿的话,婢子就先下去了。”
云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夜色降临,偌大一个流华殿,处处殿所里都有人,此时此刻,这里,终究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
就算可以一呼百应,就算出门的时候前呼后拥。就算,有无数人用谄媚的眼神看着她祈求她的庇护,有些时候,也难免孤身一人,哪怕置身于万人中央,或许,依然避免不了孤单。
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出了这个地方,真要比惨,苦不过众生苦,云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