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后,雪鸮去见长公子,说是打算要去南境了。
南境大战在即,人手虽然还算是够,但以她的天性,想让她在天启悠闲度日,也是不可能,岁月悠长,总得找点事情做。
她上次看见云容在清辉楼里找东西,看着看着,便想起来一些旧事,后来便去了从前楚云昭以前住着的雪见楼那边,一趟东翻西找,将楚云昭从前的战衣找了出来。
是十几岁刚出征那会儿上身穿过的衣服,衣服是御赐的,做工与用料不用说,都是当世珍品,压箱底放了这么些年,拿出来穿,看不出陈旧。素白的底料上,用银线混金丝绣着金目银蟒。张牙舞爪,煞是威风。
雪鸮身量原本便比楚云昭娇小的多,这些日子,还算是长高了一些,穿她少女时的衣服,也算合身。
就这么穿着去和长公子道别,云兮只看了一眼,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活脱脱岁月倒转十余年的模样,可叹如今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若是让先帝见到她如今模样,不知会如何感慨。
雪鸮说,“这次去南境,我就把玉隆儿换回来吧。看公主这么些年,日日吃斋念佛,就为了给儿子祈福,怪可怜见的。”
云兮不语,他坐在椅子上,伸手为雪鸮整理战衣,这个高度,看着倒像是正好。衣襟衣摆都打理齐整,他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又不会阴阳之术,也替不了他。保重自己就行了。别太勉强。”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也明白,怕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这个妹妹,处处一意孤行,自打生下来起,就没有听过任何人的劝告。
这性情,都是先皇一手惯出来的。不仅仅惯出来个无法无天的楚云昭,连带着楚家年轻一辈跟楚云昭在一起玩的多的孩子们,都养出一身骄横之气。
云兮看在眼内,却从未说过什么。武家,龙女所出,还不是一样任由天家搓圆揉扁?天子要他这个妹妹飞扬跋扈树敌无数,云兮不敢教她温良恭俭处处容人。
楚家与天家,是一家人,也是君臣。唇齿相依尚有磕碰,更何况数百年的君臣。他是家主,许多事情都只能看破不说破。隐忍的多了,难免久病不起。
眼见着雪鸮一身战衣英姿飒爽的模样,想想他自己,也只有在夜雨纷纷的梦境中,才能看到铁马冰河了。
一条衡江,沿朱雀皇朝国境线汹涌而下,北境是蛮族骑兵,南境是蛊毒烟瘴,楚家这么些年打来打去,都是在这条江水边行军布阵。北也是衡江,南也是衡江。若不能把整个流域纳入版图之内,北境蛮族一旦沿河乘船南下,国界线岌岌可危。
只能说幸好蛮族造船技术还不算发达,顶不住衡江的波涛汹涌。
但海中国有的是船,玉树导的玄舸战舰名震天下。以碎岛之工艺水准,他们甚至可以将战船拆成部件,随商船沿内陆运河北上,一路送到西北沙漠。朱雀皇朝表面强盛,实际上处于南北夹击之中,危机四伏。
衡江流域的部族,从北往南,都是潜伏的隐患,得一个个清除掉。如今契丹族被灭,匈奴族退出辽阳城,鲜卑慕容氏南下,依旧与楚家联防,以北境之主的名义,统领蛮族六部。
匈奴,女真,回纥,鲜卑,鞑靼,突厥。
鲜卑慕容氏与朱雀皇朝如今有婚姻之诺,慕容氏长公子封北境麒麟王。在常年驻守楚家的北境军看来,这与拱手将北境让给异族没有差别。但云兮当初与杨曦深谈之后也发现,这似乎是眼下最可行的方法。
海境不能不防,南境还有南苗,百越诸部,情况更为复杂。
至于北境,契丹覆灭之后,匈奴作为之前联防的盟军,如今日渐坐大,不能不管。扶持慕容氏,是为了北境的平衡。若是慕容氏能够治理北境,并且不再南下劫掠,那么,为了百姓安居,送出去一位公主,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如今,匈奴作为今上天子之母族,虽然自共同的敌人被灭掉之后,举止比起从前,是有几分过于张扬。但有姻亲在此,双方多少还维持着几分分寸。
然而没有后代的联姻,却始终不够稳妥。
辰公主死在北境了,却没有生下孩子。慕容氏要求再嫁一位公主过去,而杨曦,也只剩了一个女儿。
在宗室之中另外找一位女公子封为公主也不是不行。但要匹配麒麟王妃的身份地位,就只有尊贵的公主殿下才行。
他与雪鸮谈起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阿辰是楚云昭生下的女儿,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当初是怕别人对辰公主不利,因此一直将她的身世瞒着。就算如此,她依然是内宫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淑妃的养女。淑妃与她有缘,像是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着她,一点点看着她长大,到最后,还是躲不了生死别离的结局。
淑妃没了。白氏出身的那位贵妃,生性是个刚强的人,她向来不流泪,不过熬得是一腔热血,熬到心血枯竭,便那么去了。
阿辰也没了,那孩子像楚云昭。容貌像,性情也有几分相似,去掉了楚云昭身上的凶戾气息,单单留下的是天性里的仁爱与善解人意。如何不教人疼到骨子里去。
可那么好一个孩子,还是被他们亲手送到了死地。
如今留下雪鸮,是楚云昭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牵系。
云兮不知道雪鸮会不会因为阿辰的事情而怨恨杨曦。他并不想说服雪鸮,他只是把事情背后残忍的真相和盘托出。随雪鸮评判吧。
该背负的,不该背负的,都会自己扛着,这就是他所了解的杨曦。
宁可让别人怨恨他,也不会把背后的理由说出来。但作为父亲,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送到别人家,甚至看着女儿年纪轻轻就病逝他乡,心里又岂会不难过呢?
雪鸮说,“有生之年,我会把衡江打下来。一寸国土都不会放过。”
杨曦一再让步,是为了国计民生。天下大势如此,为君王者,背负万民之生计,该伸张的时候不敢低头,该隐忍的时候,也不能出声。
而她考虑的问题的方式却并非如此。
她要为朱雀皇朝打出一个盛世太平。
任何人,但凡觊觎朱雀皇朝的国土,但凡霸凌朱雀皇朝的百姓,那就砍到他们不敢再来为止。就算只有一人一刀,也要砍到她自己倒下为止。
楚云昭从前便是这样想的,结局是她走到了败亡。
雪鸮也是这样想的,成则军威震天下,败则一人败亡。不可惜。
人生短短数十载,出身于这样的世家,自幼从军征战,能得战死沙场青史留名,便是最好结局了。活那么久做什么?等到垂垂老矣的时候躺在炉火边等死,不是名将该有的终结。
云兮无话可说,便随她去。
从前如此,眼下也是如此。
她阵前冲杀,自有人在她身后为她遮挡风刀霜剑。他们守护的,都是这皇朝疆土下,生生不息的百姓。
活得一日,便算一日。不过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无所畏惧,云兮更不怕。
冬日的雪天是过去了,向来一片素白的梅园,如今雪融冰消,满园的白梅,也随着天气的和暖而渐渐凋零。
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色。照彻长夜中,遂令天下白。
昔年楚云昭在北境,曾经被北境人称为雪照云光。也只有北方人才能懂这样的形容。
云中日光落在雪上,反射出耀目白光,看得久了,甚至会被光所伤以致目盲。北境人说,这是世间最亮的光,比冰映光还要明亮。
楚云昭一代名将,却少谋略,战场上以勇求胜,私底下靠容色得拥护,她自年少时便见多血腥,因此性情残暴骄横,擅战亦好杀,全靠幕僚与身边人牵制。然而百姓与兵士最为质朴,他们在战场上,看到的,是楚家三公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姿,看到的,是她雌雄莫辨的惊人美貌还有不惜死的悍勇。她的确是一个传奇。但天下名将楚云昭的背后,毕竟是累累尸骨堆起来的。
这样的道理,云兮懂,云容也懂。他曾经试图护住这个妹妹,但多年前,自他重伤退下前线之后,他就知道,他护不住楚云昭了。
辽阳一事愤而辞官挂印,他原本以为楚云昭可以因此挫折而保住一世平安,却不料,朝露之变,终究让她走向末路。也许这便是命运弄人吧,她就像是雪中的梅花,辉煌都在寒冷之地,而天地转暖的时候,便会无可避免的衰朽。
武家宿命,也许都是如此。但即便如此,云兮还是想要看到天下太平。这是楚家自本朝开国以来,世世代代为之奋战的夙愿。
待到春暖花开日,就算世间再也没有雪照云光,那又如何呢?
北境,南境,东海岸。
运筹帷幄,心血殆尽。有时候觉得离目标很近了,或许有生之年,真的看得到天下太平,有些时候又觉得,宿命难敌,人力终归有限。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看着满园的落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