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的亲贵家族,除了领地的收入之外,还各自经营着许多的生意,尤其是悦氏,据说长安大街上,一多半都是她们家的生意。
眼前这座楼是悦氏的,大宗师已经送给了悦华翎,算是她自己的私产。
酿酒之外,还制各样的甜食蜜饯。也卖酒菜。听说悦氏经营的商户,都是吃喝玩乐一个不落的。谁知有没有陪酒的娇娘。
楼很高,因为今日元宵灯节的缘故。楼下做生意,楼上顶层清空了,悦华翎之前跟杨曦说了出来看灯,便是上这里来了。人群之中一眼见到楚家的车子,心里还有些意外。见是云容和雪鸮在车上,便招呼她们过来了。
因为坐落在三条大道与闹市相接的地方,又是灯节的晚上,楼中满满地挤不下人,还有只站着凭栏杆的,要等着满载花灯的游车从楼下经过。
卖酒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香气。只听楼下说笑喝酒的声音,就觉得离热闹很近。
侍候人捧酒奉茶,端来三五十碟的零食点心,摆在宽大的桌面上。
孩子们太多了,原本特意空下来的一层楼,被他们坐的满满当当,跟楼下都差不离了。
“吃点什么?”悦华翎客客气气的问着,虽然如今不在宫内,不便称呼位分,但她恭敬的态度,却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楚云容略笑摇头。说是出来之前是吃过了,悦华翎向桌上扫了一眼,亲自端了了两碟茶点放到云容近处。 尝了一尝,果然味道清淡,配茶正合适。
楼上不少人,都是被雪鸮带出来的孩子。楼外凭栏的地方也坐着好些,不分男女杂然坐着,摆开吃的有说有笑。
酒温在手边。雪鸮不与她们说话,只坐在宽大的露台上,时而端起壶来,一杯两盏地自斟自酌着。忽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 从人群那边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让他把骰子掷一下。
雪鸮接过白瓷骰盅,扣起摇了摇,笑着揭开盅盖。 “十五点!”
女孩向人群那边喊了一声。只见围坐在桌边人互相看了看,忽而推倒按住了还在发愣的楚鹤龄,手里拿酒杯酒壶,不由分说,大笑声中倒一杯喝一杯地灌了下去。
雪鸮抚掌大笑。
云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悦华翎从一旁看着,也不免艳羡,说楚家的孩子,关系是真挺不错的。
不像悦氏,简直风刀霜剑。这样的日子,她宁可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回去见悦氏那些公子们。
楼下人声漾动,潮水般的。
楼栏近处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站起身来,挤在楼边向远目观望。
“来了来了!”
栏边的人回头,招手笑着。云容笑着站起身来,披上外衣,和悦华翎一道走过去。
箫管箜篌的清音,在夜色里随风飘荡。明月盈满清光,洒向尘间,却被如海潮般涌起的灯辉夺去了声势。
火树银花,如星河般流转灿烂,更有盛放的焰火时开时落地映在夜空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令人眼花缭乱。
游街的花车,为灯火盛装般地夸饰着,如高楼一般巍峨壮丽。载在花车上的舞女,彩袖飞扬,混着香屑的花瓣飘雪般地散开,引着两旁楼边上的人频声赞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半空中抓去。
“今年好热闹。”
雪鸮微微一笑。其实年来如此,只是云容多年不常出门,故此有这样的感慨。
“倒不知宫里热闹得怎样。”
提起这话,雪鸮便想约着云容一起到宫里去看看。只是转念又想到云容如今的身份,怕是不便入宫,便没提此事。
花车如流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时候不早了,云容与雪鸮带着孩子们一同向悦华翎告辞。
雪鸮把孩子们送回到府上,吩咐了身边的人,便径自往宫里去。
元宵不禁夜,宫城之中也不例外。比起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宫里的繁华热闹,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致。
殿上歌舞正开。鱼贯而行的侍从女官,盛装往来出入。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清歌,萦绕着御香飘出帘外,隔水相闻,更觉飘渺清澈。
明月散华,薄白的银霜洒遍雕栏玉砌。
檐下月灯照着,照得近水的地方点点光色,仿佛如镜的水波之中,更有一个清平世界。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含笑问候。
与会宴的规矩不同,只是杨曦和伴在身边的女官们饮酒作乐,并没有什么拘束。
今夜悦华翎在宫外,她是已经知道了,御殿之位上如今几乎是没有人来了。等而下之的人或蒙召见,却也不甚亲近。虽说是过年节的缘故,要找些人陪着君上,看起来热闹些,但身边的人若是谈不来,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坐着。
“我就说么,雪鸮没准是会过来的。”
侍从女官奉上茶来。杨曦看着雪鸮,不禁向身边的慕清容笑道。
慕清容如今伤势还没好,就随意的在御前坐着。雪鸮先问候了她几句,又说给她带了些伤药。
她自己是医女,这里又是宫里,想要什么药没有?总无外乎是个心意。
预备的酒和点心,都是楚云昭所爱吃的。杨曦悠闲地卧在榻,眼看着雪鸮,目光里尽是怀念。
御前设着坐榻。雪鸮随意坐下,端起酒杯。酒味是楚云昭从前喜欢的,正因如此,反倒让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了。
楚云昭喜欢的东西,她都记得,然而如今,却是没有什么感觉了。
“可到外面玩了?”
雪鸮点头,放下酒杯,一板一眼的和杨曦说起刚从外面看回来的热闹。
她从前几乎不说话,如今说了,也不算会说话,只不过看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杨曦喜欢会说话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听某个人说话。
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爱听。就算话也不说地坐着,也爱看。
雪鸮被看得语塞起来。她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那种人,此时被那含笑的目光望着,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话也不想说下去了。
“陛下不该这样看雪鸮姑娘的。”侍候在旁的慕清容忍不住偷偷笑。
杨曦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神了。
也只能随意的应了一句,“嗯,是不大好。罚我一杯吧。”
杨曦说着,端起近前的酒杯,略略向雪鸮递去。雪鸮无话,只得执起跟前的玉壶,向那杯中斟了下去。
酒漾微光,泛着迷人的琥珀色。杨曦端起杯来,眼望着雪鸮,慢慢喝了下去。
殿上的歌舞,不知几时,悄然退散下去。只有隔水吹奏的笛音,远远听来,甚有清味。
“你还是不愿回宫里来住么?”
宫中各处御殿,离持中殿最近的地方,谨成殿,昭阳殿,眼下都空了下来。明成殿长秋殿还有两位正妃住着,但杨曦也不怎么去。
向来是白头宫女诉说深宫寂寞,杨曦贵为天子,若要谈这些,就觉得有些可笑了。
随着时日流转,雪鸮的模样性情,甚至一些细小的习惯,都渐渐变得更像楚云昭了。但杨曦却无意将她塑造成为第二个楚云昭。
没有那个必要。他所爱的,是一个已然逝去的影子,能归来几分便是几分,该感激上苍了,不能强求。
雪鸮说,“这些日子住在楚家,也挺习惯的,并不想换地方了。”
宫里毕竟还是宫里,虽然住着也挺随心所欲,但和楚府里的亲切相比,还是差些。
更何况新年之后,没准还要去南境作战,这样想着,就觉得还是在楚府上待着,能便利一些了。
杨曦听了,也只是点头。
“都随你吧。总之昭阳殿给你留着,出入宫禁的令牌也给你。你随时想回来便回来,需要添置什么,只管跟内务府说,不用在意。”
何须她自己添置呢?自从有她在,昭阳殿已经装饰了好几次,所有物件焕然一新不说,但凡是新奇好玩的东西,没有不舍得给她的。
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她称心如意心满意足才是,但凡是雪鸮提出来的要求,没有一件是不能立刻答应她的。
但对雪鸮而言,其实都无所谓。她对身外物没有什么在意的,这偌大一个紫寰宫,什么都有,处处庭院楼台美轮美奂,但对她而言,她肯回来,也只是为了杨曦。
这一夜陪着杨曦,饮酒至天光发白,在朦胧的月色里,执扇击歌而去,心里依然是欢喜的。
人生便该如此吧,醉酒当歌,开心一日算一日。明日提剑南征,谁知会不会马革裹尸归来,她与杨曦,原来也早就注定,是不能在这内宫中相依相守的两个人。
她不能生孩子,杨曦总需要个别的女人,生出皇朝的继承人。她志在四方征战,而杨曦这一生,都必须将自己困守在这紫寰宫里。
要么就什么都别管了,两个人携手浪迹天涯也罢。可是她又怎么能知道,杨曦看向她的时候,那温柔怀念的目光里,看到的到底是楚云昭还是雪鸮。
或许当初就不该回来。
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可能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不知道,就眼下而言,只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得一日算一日。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