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鸣响,火车轰隆隆地开动了,火车站青砖白墙的房子,提着行李晃动的人影,木桩般钉在月台上的戎装警卫,一切都落在眼睛后面了,雪落还贴在车窗的玻璃上往后看,终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窗外是飞速着倒退的稀疏房舍,树木,后来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太阳要坠不坠地悬在上面,像个没熟透的蛋黄!
窗户明明是扣严实了的,却不知哪里的冷风丝丝地透进来,凉飕飕的,这豪华的包厢里坐她一个人着实空了些,可是总比对着霍家那群人好,比对着霍展谦那傻子好!
她牙齿磨得霍霍的,手伸出来在玻璃上画,画来画去总是那一句话——霍展谦大猪头,霍展谦大猪头,霍展谦大猪头!骂得狠了才突然想起,那只华特曼金笔她还放在霍府呢——霍展鲲那混蛋根本没让她回去收拾行李!她以后不回来了,那霍展谦会不会又把它送给别人呢——兴许就送给了二姨太太,也握她的手教她写字,她写了骂他的话他也不气,还要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捻捻她的耳朵,眼睛弯得像月亮一般——
窗外那马上要坠下去的蛋黄更像搅稀了似的流溢起来,倒退的景色也都模糊成一片,她胡乱抓了张帕子擦眼睛,只将那帕子又绞又扯的,口中把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二姨太太骂了无数遍,正抽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突然听到了一点响声,是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不知是霍展鲲的哪个爪牙,她脸转过去望着窗户,将那抽噎声都屏住了!
那人走到她后面站住不动,好久也不说话,她吐出几个字:
“不吃饭不喝水,你出去!”
很久还是没有动静,她恼了,转过头来骂人:
“说了不吃饭不喝水,你到底——”
话突然梗住了,她呆呆仰着头看那个仿佛是变戏法一般出现的人,他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温润如玉,淡雅出尘,眉却浅浅锁着,眼里装着泪汪汪的她,满是欲说不能的歉意和疼惜——怎么是他?他不气她,不恼她,不狠心不见她了么?手抹一抹眼睛,又使劲揉了几下,这时屏住的抽噎钻了出来,她肩膀抽抽,再抽抽,突然那委屈便泛滥了,嘴巴一撇,哇哇哭出来的同时已经抓了小桌上的花瓶砸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气我吗,是我闹,是我惹事,我欺负了你的好亲戚,你不是要你弟弟赶了我吗?”
站着的人接了那花瓶,已经在她身侧坐下,他不辩驳她,只把手帕拿出来去擦她的鼻涕眼泪,她不依不饶地拨开帕子,手却被他握住,他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递一根细竹签到她手上,那签上串着一个面人儿,依稀便是他的模样,正俯身作揖,一副着急道歉的样子,面人儿背后贴着一张小笺,上面正是他俊秀好看的笔迹,端端正正就写着那六个字——霍展谦大猪头!
她才不接,撅嘴道:
“谁要你这些小孩子玩意儿!”本还在抽抽哭着,这时嘴边却莫名其妙要钻笑出来,她连忙忍住,含着两泡泪瞪他,他眉浅浅锁着,眼睫垂下,眼珠墨砚似的黑,与她的目光一接,便似要将她吸进去了,他掰开她的手心,在她手中轻轻画:
“对不起!”
痒痒的,似乎是柔柔的羽毛挠着,一直挠到了她心里!
她还鼓着腮帮子,他又举起那竹签子摇动,上面的小面人儿便一拱一拱地向她打起揖来,他殷殷望着她,眼睫在脸上投下灰扑扑的影子!
她终究是忍不了多久,重重捶他一拳,拖着浓浓鼻音开口:
“你怎么会来?你弟弟要赶我走,你来了,就不怕他和老太太生气么?”
他摇头,将她的手握进手心里,再摇一摇头,看她,嘴角是浅浅的笑,浅,却坚定——她心里喝了蜜似的,他的手帕再次抹上那花脸她也不躲了!
他擦得小心,那帕子柔软,擦在脸上舒服极了,她昂起头来任他擦,嘴中只嘟囔着澄清:
“这次真不是我先闹的,是冯姨妈和冯茉儿要欺负你我才和她们吵的!”
他点头,她继续抱怨:
“你下次可不准瞪我了,你弟弟欺负我你也要帮着我!”
他再笑着点头,她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来,连忙坐正提高了嗓子:
“对了,你弟弟还说要给你娶什么二姨太太,你可不许答应!”
那帕子突然停在她面颊上不动了,他的眼珠一动不动落在她脸上,眼中是落日映照出的最闪耀的辉芒,这一刻毫不掩饰地笼罩着她,她被看心虚了,担心起来:
“难道你也想娶二姨太太?”
他们本来离得极近,突然似乎更近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低头,微微笑着的唇轻轻衔住了她的!
她呜了两声,她还有一大堆话要说的!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她又不喜欢他,她喜欢的人要有勇有谋,能够驰骋战场的,不是像他这个样子!
——他们家骗婚,每个人都很讨厌,况且他听不到说不出,她是绝不可能跟着他的!
——她要走的,她爸爸说过有一天会来接她的!
可是他的气息兜头罩下,她终究再也聒噪不出什么来了!
霍展鲲从火车站回到霍公馆时,老太太早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见了他便着急问道:
“展谦呢,展谦是不是也跟去长宁了?”
他扶住母亲,苦笑摇头:
“妈,我只想把钟雪落送到长宁给她一点教训,可是不知怎么的大哥知道了,非要陪着她,我拉也拉不住,看那样子他是真的喜欢上了!”
“长宁,那是长宁啊!”老太太痛呼,“易军和勐军的交界,那里乱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如果展谦有个三长两短——”
“妈,难道我霍展鲲连我大哥都护不住吗?”他笑着安慰母亲,“我已经和那边打过招呼,我马上也跟过去,你就放宽了心,我一定不会让大哥有事的!”
“嫂子,你就别担心了,鲲少做事有分寸的!”周易书也在旁边笑!
好说歹说总算将霍老太太哄了回去,周易书关了门向他报告:
“后天去长宁的火车已经安排好了!”
他点头,微微冷笑:
“我看这一次钟世昌还有什么理由拖宕着不发兵!”
周易书在办公桌前坐下来点起了烟,吞吐中微笑着:
“如此一来,我们和勐军动手,大总统府那边和那些外国人也没什么话说;钟世昌被逼出兵;再借‘勐军’之手除掉那小丫头片子,撇清了霍家和钟家的瓜葛,也免得她再继续为祸府上。这次一石三鸟,鲲少好计策!”
霍展鲲却突然楞了一楞,低低吐出了几个字:
“其实她今天是冤枉的。”
周易书没听清楚,问他一句:
“什么?”
他摇摇头,脸色又恢复如常,眼中精光沉沉,脸色冷定如铁:
“没事,按原计划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