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玫没打算留下吃午饭,站在别墅前,见纪元回来,说:“这里没意思,咱俩开车先走。”
“不等尚飞了?”纪元问。
“等他干嘛,他聊他的生意经,我们逛我们的商场。”
纪元说好。
宋玫开车带纪元走了。
周一,纪元起早上班,日子过得像清清淡淡的流水。
快下班时,部门开会,公布坏消息,之前投标的项目失利。
纪元所在的部门,只有开支,没有收入。
散会后,同事小慧说,中标的公司是本地一家老企业。
这家老企业察觉今年行业竞争激烈,不惜亏本,开出极低的投标价格,抢占市场。
小慧说:“日子最不好过的,是咱们部门经理,他可是公司高薪挖角过来的,没有项目开锅,怎么行?”
纪元听明白了,却没有多话。
之后几天上班,经理脾气暴躁,稍稍不顺心,将同事骂得狗血淋头。
公司改用广撒网策略,四处投标,方案草稿改来改去,总不满意,时刻有重写的可能。
熬到周四下班后,纪元安慰小慧说:“并不是你的方案写的不好。”
“我知道,所以更憋屈。” 小慧脸蛋憔悴,加班了好几天,没有一点希望。
她抱怨:
“咱们经理的工资,很大一部分靠项目奖金,再高薪,也只能算中产阶级,却要供顶级的豪车,买市中心的大房子,也太自不量力了!他自己讲排场,不留余地,拿我们当出气筒。”
纪元没有多话。
周五,纪元也有点疲倦,不太想上班,但想到马上是周末了,心里又有点奔头。
到了办公室,忽然又柳暗花明。
小慧拉着纪元带茶水间,眉飞色舞地说:
“上回我们投的那个标,不是被对手公司抢了么!”
纪元说:“是呀,怎么了?”
小慧消息灵通,笑着说:“客户那边的项目负责人,将中标的方案送给他们的上级审批,谁知道怎么都批不下来,项目负责人都慌了,听说挨了好大一顿教训。”
小慧得意洋洋。
纪元诧异,问:“这是为什么?”
难道客户招标到一个低价的方案,反而不满意了?
小慧笑着说:“你不知道,对方客户是一家很大的上市公司,每年做这个例行项目都有预算,今年的方案这么廉价,没法解释往年的高价……是项目负责人往年明目张胆地收回扣?还是今年的供应商要偷工减料?”
上市公司每年要做审计,反常的数据尤其麻烦,再加上那样低的投标价格,项目质量确实没法保证。
小慧说:“那家老牌公司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年肯定要踩空了!现在就看我们这几家公司,客户那边到底中意谁了……看今天经理的脸色,我们有很大的胜算呀。”
小慧特别高兴,纪元听了来龙去脉,也觉得轻松许多。
快下班的时候,经理满脸喜色地宣布,之前没中标的项目,客户说给咱们公司做,下周一就签合同。
小慧如释重负,起码,她不用再被经理折磨。
周五下班,纪元买了通宵的火车卧铺。她上了火车,找了位置,枕着背包,蒙上被子躺下就睡。
凌晨五六点的时候,火车到了老家。
她背着包,下了火车,等了最早的一辆公交,上了车。
公交行驶到郊区,一片破旧的小区外。纪元进了小区,到了一幢老楼房,爬上六楼。
她拿出钥匙开了铁门,房间里没有人。她放下背包,洗了脸,下了楼吃早饭。
纪元不太想去小巷子里的麻将馆找人,王秀娟总是躲在那里,打着她的通宵麻将。
她吃完饭,回到小小的房间里,躺着看天花板上粘着残破的荧光星星。
将近八点的时候,王秀娟回来了。
纪元听见铁门开锁的声音,起来了,扬声说:“妈,我一会陪您去医院看牙齿。”
王秀娟被她吓了一跳,脸色更加蜡黄了,是常常熬夜的面容。
“什么时候回来的?”王秀娟问。
“刚刚。”纪元说。
客厅里,王秀娟惯性摸到纪元的包,偷偷拿出钱包,将里面一千多的现金掏出来,悄悄折进裤袋里。
纪元并没有发现。
王秀娟声音有了明显的愉悦,说:“看牙齿哪有钱呀。你上回就寄那一两万块钱,够谁花?外面肉什么价,菜什么价,水电房租不要钱?你是逃出升天了,在大城市过你的小日子。你可别忘记是谁培养你上大学的?”
纪元听着这老调,想起读大学那会打不完的工。
但她也不顶嘴,小时候王秀娟没有亏待过她,衣食读书,没有缺过哪一样。
纪元说:“我回来带您去看牙医。”
王秀娟缓和一些,说:
“总算生女儿有良心。不比你那老子,我这辈子就是欠了你们姓纪的。”
“您先睡一会?下午我们出门去医院。”纪元引开王秀娟的思路。
王秀娟打了一通宵的麻将,早累了,却还忍不住说:“你别太早嫁人。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到时候哪还管我的死活。”
“嗯。”纪元应了一声。
“真要嫁,我给你说几个本地的!有一个姓刘的,有房有车,还是你初中同学,总惦记着你。他常来要你电话,我回头就给他。”
王秀娟倚着门,好声好气。
“姓刘的?” 纪元想不起是谁。
“住华府玫瑰城那个呀!” 王秀娟声音扬高八度。
纪元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姓刘的初中同学,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当了赌场地下庄家。
纪元抬头,片刻凝视她的母亲。
王秀娟说:“上次见着这个姓刘的,人家还说,愿意花百来万聘礼娶你。这种不嫁,还要嫁哪个?”
纪元平淡地说:“您不要当真,都是同学开玩笑的话。”
“当不当真,我再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王秀娟眉飞色舞。
纪元不想多话,说:“先睡吧,醒了去看牙。”
王秀娟看纪元不为所动,说:“ 你一个月能挣多少?撑死就那么点,在那大城市能做什么?我能指望你养老?”
纪元索性不说话。
王秀娟唠叨了半个小时,终于回屋睡觉了。
下午,母女俩出门。
到了市医院,纪元挂了号,牙医先给王秀娟开了个拍片的交费单子。
纪元想交现金,钱包早空了。
她不想和王秀娟吵,刷了卡。
王秀娟进了一个带放射线的拍片室,不一会儿,她的口腔全景片出来了。
母女俩回到牙医那,牙医看了片子,说要补好几颗牙。
王秀娟不满,讽刺:“医院巴不得多补几颗,不然医生哪有奖金发?”
医生就问补还是不补?
王秀娟说补,又不是没钱!
纪元脸上淡淡的,等医生开了补牙的缴费单,纪元忙拿着交了钱。
等王秀娟的牙补好了,医院也快下班了。
王秀娟脾气上来,出了医院大门,说想吃麻辣川菜。
纪元没答应,说刚补了牙,回家喝粥。
王秀娟不想坐公交,纪元叫了辆计程车。
路上经过珠宝一条街,王秀娟想买玉镯子,喊司机停车,生拉硬拽着纪元进了一家珠宝店。
她看上一件一万八千的镯子,说:“玉都是升值的。”
纪元清醒地知道,真买了玉镯子,王秀娟会拿着小票回来退现金,她有一个赌徒应有的狡猾。
王秀娟看纪元不答应,说:“等我过世了,镯子还不是留给你!你跟我算那么精干嘛?养女儿养女儿,一个玉镯子都捞不到!人人都说女儿是赔钱货,真不是假话!”
纪元熟视眼前的人,难以和从前的母亲联系起来。
无论自己多么想在崩塌的地方,重建柔和的秩序,都不会如愿。
纪元转身就走。
王秀娟气短了,连忙跟上来,可还是骂骂咧咧:“不买就不买!你摆脸给谁看?”
晚上,纪元在自己屋里躺着,睡不着,王秀娟依然溜出门打麻将去了。
周日清早,人回来了,喜滋滋炫耀她赢了几局,赚了多少。
纪元冷淡,王秀娟自讨没趣,回屋睡觉。纪元看看时间,她要赶中午的火车。
将近十二点,她等不到王秀娟起床了,只能背着包出门。
她又忍不住回望这个屋子。
屋子冰冰凉凉,采光不好,墙粉脱落,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在这里度过了孤寂的中学时光,晚自习下课,母亲总不在家,她也不大害怕。
纪元下楼买了粥,取了一些现金,回来放在桌上,轻轻拉上铁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