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奈绪包着满头纱布一瘸一拐走进起居室时,当即受到了(正神态自若地吃她储藏的泡面的)六道骸疾风暴雨一样的嘲笑——他的表情绝对不比云雀恭弥被男人暗恋那会儿更客气。
当奈绪苦着脸把广濑奈绪其人和盘托出时,他更是笑得差点把泡面从鼻子里喷出来。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形象第一,对于自命为意大利绅士的男人来说。
尽情地嘲弄完遭到沉重精神攻击的少女,六道骸顺利成章地霸占了唯一的沙发,极其装十三地交叠起双腿,完全无视了屋主“喂喂你那副男主人样子是怎么回事”的抗议。
“对了,刚才有奈绪的电话。我看你今天还没回来,就亲切地代你接了哦。”
“所以说这副男主人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明一下啊!”
“——是你母亲打来的。”
全不把少女的怒火放在心上,六道骸用几乎可以说是温和的表情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相对于他自在的态度,奈绪的面色瞬间一片死灰。
而骸笑眯眯吐出的下一句台词,立刻证明了她心头的恐怖预感。
“云雀——我是说,原田夫人让我转告她的女儿,‘要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弟弟’。”
“噗——————————”
尽管极力控制暴走的情绪,奈绪仍然按捺不住崩溃感,猛地一口茶喷了半桌子:
“别开玩笑了,她怎么可能和你说这种话!!她是当黑手党的人,总该明白有些事不能和外人乱讲吧?!”
“啊啊,那个啊。”
六道骸优雅地抄着小叉把最后一根泡面送进嘴里,抽出桌上的面巾纸擦了擦唇角,这才悠悠接话道:
“她大概想当然地认为,进了女儿家门的男人就不是外人了吧。”
“…………”
奈绪半晌无言,然后蹭地转身扑倒,猛烈地以头抢地。
六道骸面不改色地围观她撞得差不多了,这才一针见血地指出对话中的要点:
“——原田奈绪,虽然黑手党的血缘关系的确错综复杂,你会有多少兄弟也不奇怪……不过,我可从未听说过你有个弟弟。”
“那是当然的,呃,其实是这样……”
奈绪翻着白眼开始天方夜谭,“那个,啊哈哈……是我爸爸在外面的私生子啦,所以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你、你绝对不要说出去哦……”
骸还没来得及出言反讽,门口就响起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
“唔唔……”
伴随着一阵吃痛的□□,古里炎真笨拙地腾出手揩了揩鼻尖上的灰尘,毫无底气地申辩道:
“奈绪,那种说法太过分了……”
……………………
数分钟后,整座公寓楼都响彻了绝望少女的悲鸣。
“喂喂?妈————我跟你说过我还没有男友!那货只是个吃白饭的,你把他当什么准女婿推心置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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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将备受打击的炎真打发走,奈绪不再理会六道骸用意不明的追问,直接甩手跑进浴室反锁了门。
她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迎面便撞上了库洛姆慌乱的眼神。小姑娘似乎刚冲完澡,衣物凌乱地堆在一边,深紫色碎发湿淋淋地耷拉着,正围着浴巾手忙脚乱地披外套。
“……那个……”
“听话,什么都别问。”
奈绪勉强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放轻力道拍了拍她的脑门。
“虽然我相信小库洛姆没有坏心眼,但我暂时没法信任你的饲主。那个人和地下社会的牵涉太广,指不定会利用我妈泄露的情报做什么。”
库洛姆对于起居室里发生的冲突一头雾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唔……”
“kufufufu……我可没有打算做什么坏事哦。只是单纯地有些兴趣罢了。”
隔着磨砂玻璃浮出模糊的人影,小姑娘的饲主发出越发难以信任的轻笑声。
“我说过,黑手党的血缘关系错综复杂,彭格列和西蒙的先辈有联姻也不奇怪,况且你的母亲好像格外喜欢勾搭同系血亲……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奈绪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库洛姆不要插话,背对着浴室门站定,将脊背紧贴在玻璃上以遏制身体的颤抖。
“…………说。”
——那是会令风纪委员们大喊“这货不是委员长”的脆弱声音。
背后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响,似乎对方也选择了倚着门对话。
六道骸的声音就像背诵教案的中学老师一般,平板而单调,无法分辨出任何人类感情。
仿佛是为了掩盖冰一样寒冷的话语内容,而刻意温柔地隐去了恶意。
“如果你和古里炎真之间存在血缘上的联系,而你又比他年长……为什么,西蒙家族的十代目是他而不是你?”
少女的犹豫仅仅是一秒钟之内的事情。
她突然捏紧拳头狠砸在身后的门板上,几乎将另一边的骸惊得拉开门察看这丫头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与往日无异的、清亮而高亢的声音。
“啊啊,没错。我的确是一百年前云雀家女儿和古里家儿子通婚产生的杂种后代。我妈不太想让她心爱的小丫头和自己一样混黑到死,所以不择手段剥夺我的继承权,最后甚至连‘其实奈绪是我收养的女儿啊’这种鬼话都扯出来了,为了增加逼真度还拉着我去更名换姓……我妈妈一点不愧对【云雀】之名,真是个残酷的天才……为了从西蒙背负的血之诅咒中保护我,毫不在意地毁掉了炎真的人生——现在居然对我说‘他是弟弟,要好好照顾他’……这又不是什么姐弟相依为命的苦情戏。”
奈绪细瘦的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张紧绷的弓,不知何时就会断裂掉。
“已经被毁掉了啊!炎真想要的……有父母和妹妹陪伴的、平凡幸福的人生,全都被我和妈妈的自私毁掉了啊!!遭遇血之灾被灭门的也好,跟个烧饼似的冲去找纲君决斗的也好,本来全都该是我才对!!我一直自以为是地想帮助他、想带他逃走,结果真正把他逼到那一步的就是我自己。骸的话,会说这是出绝妙的滑稽剧吧……我想也是。开什么玩笑,虽说只年长几个月,但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姐姐啊?世上有哪个姐姐会把担子扔给弟弟?!”
全部倾倒出来了。
一直藏匿在笑脸之下,散发出腥甜气味的黑色毒液。
这个世上,不存在纯度百分之百的光明。原田奈绪也是如此。
她所背负的黑暗,名叫【古里炎真】。
长久以来,她愿意帮他考试作弊、帮他打架、甚至帮他逃跑,但就是不愿意把他身上过分沉重的担子接过来。云雀恭弥曾经尖刻地把炎真评价为“不堪重负而发出哀鸣的小动物”,事实或许的确如此。她可以改变这一点——只要把西蒙全部的憎恨与诅咒,加到自己肩上就可以了。
二选一。必然要有一个西蒙的牺牲品,为了黑手党代代传承的……那啥坑爹的无上荣光。
而她,选择了最混账最不要脸的道路——
因为自己讨厌黑手党,自己想做普通人。所以坏事全部推给弟弟。
差劲透顶。
“这么说来,你和西蒙首领那种强烈到古怪的羁绊倒是说得通了,原本我也不相信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但我无法理解,奈绪。”
或许是在斟酌台词,六道骸沉默了好一会儿,重又平静地发话道。
“你之前说过,你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幸福不是吗?背负了那种罪孽,正常人怎么可能还有幸福感。”
“废话,因为我不是正常人。”
奈绪摆出一副像要哭出来似的苦笑。
“我和你一样,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可是啊,骸,即使是我这种烂到极点的渣滓,也是会改变的。”
注意到库洛姆已经默不作声地穿戴整齐,奈绪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则转动把手拉开了紧闭的隔门。
——一口气嚷出扭曲的真实之后,少女用来迎接六道骸的,是比过去任何一天都更为灿烂和坦诚的笑容。
“我从炎真手里的幸福已经无法交还给他,但我会拿一辈子去努力补偿他失去的一部分。我自己犯的错,我不会逃也不会躲,弥补一点是一点。哪怕那孩子一辈子不原谅我,至少我问心无愧——啊,最后这句台词是昨晚的苦情戏里抄袭的哦~”
也许那一刻,六道骸才确实体味到,奈绪没心没肺的笑颜中所蕴含的东西。
她也曾经自私曾经冷漠曾经软弱,但她爬出长夜抬起头之后,便成为了现在这粒蒸不烂煮不熟炒不爆的铜豌豆。
犯了错就自我反省自我□□,然后努力改正便好。神——如果这个懒汉当真存在的话——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真心忏悔、全心改过的人。
“所以我才不能原谅那些幸福摧毁者。”
不知是说给骸和库洛姆听还是自言自语,奈绪压低嗓音恨恨道。
“夺取别人的幸福这种事……死上一万次也不能去做!!”
这句话中是否含有对杀人犯六道骸的讽刺,就难以得知了。
不过,他本人似乎没有被讽刺的自觉,只是摆了个事不关己的悠闲pose指向门边——“对了,我可爱的小姑娘,我想你弟弟还是乐意原谅你的。”
话音未落,奈绪感到口腔中又涌起一股血腥味——
……理所当然的,她再次被冲上前的铃木女王一招必杀抽到了……马桶上……
“奈绪你……你还真是蠢材啊!连我们都蒙在鼓里,却对这个人坦白了?!原本我还以为是你母亲意识过剩,现在看来你对六道骸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奈绪瘫倒在马桶上气息奄奄地回嘴:
“……艾迪尔,你吐槽的重点错得太离谱了……现在你应该说‘这种苦情戏女主角一样苦逼的设定是毛线啊!’才对啦……”
“我倒是想说,不过现在另一个问题比较重要。”
“重要你妹,我妈更年期疑神疑鬼见个男人就当女婿,你的更年期也太早了吧?”
“你——”
拦住铃木不让她对奈绪施以致命一击的,是始终保持良善微笑的古里炎真。
他犹带有浓厚孩子气的年轻面孔上,没有惊异、憎恨、悲痛等任何一种情感,红色瞳孔清澈见底,看上去就像教堂里的唱诗童子一般神圣而安详。
炎真俯下身去,拉起奈绪软绵绵垂在身体两侧(肩胛骨可能被铃木敲碎了)的双手,如同当初她拉着他从西蒙逃跑那样。
——那时的奈绪,便已开始了漫长的【交还幸福】之路。
“奈绪,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g?”
红发男孩别过脸,开心地吃吃笑起来。
“噗……奈绪的妈妈一点都不适合说谎,一下子就露馅了啦。不过她对奈绪的心意是千真万确的。正是因为知道能让你自由,我才会下决心继承西蒙……相比于你母亲为你所做的事,我背负的根本不算什么。觉得扛不住的时候,想到‘现在奈绪正幸福地笑着吧’,就会稍微高兴一些。我真是很没用,不靠你们支撑就哪儿都去不了……不过相对的,只要艾迪尔海德、红叶、拉吉、希特比酱……当然,还有你在的话,我觉得自己好像到哪里都能前进。”
“可恶……混蛋……这真的不是苦情戏……我要是在这里哭出来就是彻头彻尾的苦情戏了!炎真你差不多一点——不要背那种听着就让人想哭的句子啊……最后那句明明是魔法□□目录第22卷的台词……你的角色又不是一方通行!”
嘴上这么说着,奈绪还是紧紧回握住少年温暖的手(她的肩胛骨看来没有大碍)。
她并非夺取了炎真的幸福,而是获得了那孩子的【赠予】。
古里炎真是个没志向的小动物,但他绝对不软弱。当年他甩开她的手时,就已有了独自背负一切的觉悟。
——奈绪幸福的时候,只要笑着祝福她就好了。
——那样的话,自己也能变得幸福。
“岂可修,既然你早就知道,我还这么苦情这么忍辱负重对你赎罪个鬼啊……话说,你到底是怎么看穿我妈的?你又没纲君的超直感,而且你这人特别傻特别好忽悠……”
“……奈绪,不要拐着弯骂我。”
炎真哭丧着脸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极其坚决地说道:
“因为我们是兄弟,所以我知道你的事。”
“噗————————”
这是围观群众六道骸今天第二次笑到胃痉挛了。好姑娘库洛姆正缩在他身后擦眼睛。
“kuhahaha……抱歉抱歉,你们请继续,我只是设想了一下说刚才那句话的人是云雀恭弥……果然兄弟这种东西,还真是十人十色啊。”
“…………”
奈绪龇牙咧嘴地转向炎真和铃木。
“你们觉不觉得这货非常煞风景?”
“唔……有一点。”
“非常。尤其是他被原田夫人误会成你男友这方面。”
“……那我们揍他吧?”
“好,群殴还是一起上?”
“这不是一样吗,艾迪尔海德……”
“废话什么,揍了再说啦!!”
“ku、kufufufu……你们、你们冷静一点……”
………………
——这出扭曲的苦情戏,最终以协助解开西蒙家多年死结的功臣六道骸被群殴而告终。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结果是人人皆知的——
那个始终自认为幸福的混蛋,此后将一直幸福下去。
伪善者原田奈绪,今天也精神焕发地活在世上祸害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