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陆嘉泽跟延江争论了一番,两人观点不同,倒也没有吵架,只是一起把剩下的名单研究了一下,就各自决定去睡觉了。
“我睡客房吧。”延江很自觉。
客房里有床,之前一直没收拾,但是圆圆最近在这里住了些日子,所以收拾好了,延江洗了个澡就去客房睡觉了,徒留下陆嘉泽蜷缩在沙发上。
陆嘉泽其实也蛮可怜的,沈意想,那间卧室,最近跟宾馆也差不多了,住的乱七八糟的人,想来以陆公子的个性,现在情愿继续窝沙发也不会愿意再睡床了。
陆嘉泽换了被单,抱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被子里。
“喂,你在不在?”
我当然在,不然我能去哪,沈意想,坐在沙发下面,背靠着沙发。
他还在想陆嘉泽晚上的话。
父母知而不闻什么的太可怕了,但是其实……其实他是有点同意陆嘉泽说法的,这点才令人恼怒。
亲生的儿子,一起长大的,他又不是那种小透明,性格是惯常的嚣张,喜好分明,怎么会就完全不觉得儿子变了呢?
简直是太可怕的想法了,他想,完全不想想,但是他又记得陆嘉泽那句话,也确实,都四五年了,还用完全的善意去揣度,也挺弱智的。
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好。
“我被揍了。”陆嘉泽的声音小小的,委委屈屈的,“我爸说我老瞎混,抽了我好几皮带,还把我关起来了,那个老王八蛋去警局告我恶意殴打。”
沈意默默地想起陆嘉泽胳膊上的伤痕,他就说呢,怎么瞧那些痕迹都像是被抽的,不然不会连皮肉都翻卷起来。
他不知道陆嘉泽说的老王八蛋到底是哪个,可能是第一个风水大师也可能是第二个那个道士,也或者是别的,陆嘉泽最近为了他,好像没少做犯法的事情。
“早知道我就不回家见我妈了。”陆嘉泽还是很委屈,声音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所以都有点撒娇的味道,当然也可能是沈意感觉错了,“我好多天没回来,你有没有着急?”
我都快急死了好么?沈意想,看了一下钟,这都快一点了,陆嘉泽还絮絮叨叨的,就不困么?
“要是不急就没什么,要是急就是活该。”陆嘉泽说,“我都急了多少天了,也该让你急一下。”
你是三岁么?沈意歪着脑袋想,打算等陆少爷继续委委屈屈别别扭扭地控诉,谁知道这次等了很久,陆嘉泽反倒没有声音了,他转过去,才发现陆嘉泽的脸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了,并且已经睡着了。
应该是真累了,沈意想,陆公子大概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苦了。
他在沙发前坐着,听到陆嘉泽浅浅的呼吸声,原本是想到延江那边躺着的,但最终他还是陪着陆嘉泽坐了一夜。
陆公子繁忙,不像那对父女,住一周也没有一个电话,早上八点的时候,陆嘉泽的手机就响了,铃声里的男歌手唱的声嘶力竭的。
其实按照平时,陆嘉泽应该早就起床了,但是可能太累,今天到手机响起,陆少爷才揉着眼睛爬起来接电话。
“快到了?你就在中门街那里等着,我们去接你,我换辆车。”陆嘉泽接的挺快,沈意发现陆嘉泽醒的特别快,前一秒还睡眼惺忪,但是接听的时候就眼神清明了,简直不带一秒钟的停顿。
陆少爷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赤脚去阳台看了看,外面依旧是小雨飘零,又顺手把窗户打开,深吸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什么破天气。
确实是破天气,这雨都下了两天了,沈意跟在陆嘉泽后面也往外看了看,楼下烟雨朦胧,香樟郁郁。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却发现陆嘉泽满脸扭曲,抬起脚,脚底一片红,连白色地砖上都留了不少血。
沈意听到陆嘉泽低声骂了一句,从脚心拽了一个碎瓷片出来,这个动作让陆少爷的食指也出血了,真是到处红。
大概是昨晚杯子的碎片,陆公子昨天草草用手抓了一下,根本没清理干净,加上早上没穿鞋子,就踩到了。
简直太倒霉了,沈意同情地想,先是被老爹抽了一顿,昨晚延江把杯子砸了,陆嘉泽捡碎渣又流了不少血,现在一大早居然脚又受伤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陆嘉泽从住进来,简直就是受虐记,发烧感冒,受伤睡不好,来去奔波没有一天消停的。
延江似乎听到了动静,穿了衣服出来,探了探脑袋:“怎么了?”他动作很快,已经去刷牙了,声音远远的,“我刚才听到手机响了,是人已经带来了吗?”
陆嘉泽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大概是最近受伤比较多,衣服里居然就有创口贴,撕了一块黏在脚上,也去换衣服洗漱了。
“我去接他过来。”陆嘉泽大声道,“你今天不要过来了,别的也没什么事了,你别耽误了自己的事。”
延江似乎在刮胡子,声音在嗡嗡声里很含糊:“我最近没什么事,可以帮忙的。”又停顿了一下,“哎,我最近跟月圆说跟你有点事,你要是看到她,别说岔了。”
月圆?看来延江老婆还是之前的女朋友,这小子还挺长情的,沈意想。
那俩人说了几句话,就很快都收拾好出门了,出门的时候陆嘉泽还说了一声等我回来,正儿八经的。
等你回来那个道士也未必管用啊,沈意想,飘去阳台看陆嘉泽他们离开,他现在特别喜欢干这种事,目送着背影,等待着他们再走进视线。
他飘到阳台,发现陆嘉泽留下的血还在那里没有清理,在白色的地砖上红艳艳的。
他看到特别红的东西,其实很容易心慌,譬如那一大锅朱砂,譬如陆嘉泽身上的血,但是这滩血他看着还好,他蹲下`身去,陆嘉泽一向细心,但是现在似乎想通了,所以对门窗也无所谓了,再也不出门检查甚至还在门垫下放那张会吐黑水的纸了,于是家里也没有打扫。
雨有点大,飘进来落在地砖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混着陆嘉泽留下的未干涸的血,鲜艳的红,一丝一丝的。
他看了一会儿,用手模拟了几次接雨水的动作,又用手去戳那滩血水,事情总是这样,你准备了一切,几乎费尽了心思,什么也收获不到,但是你懵懂你无聊的时候,却能发生奇怪的事情。
譬如碰上那个朱砂铜镜,譬如这滩血水。
他的手指,居然碰到了这滩水,五月的天了,天气不算热,所以雨水也凉凉的,沾在他食指上,冰冰凉。
他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感受错。他缓缓直起身,还看到陆嘉泽撑着那把小蓝伞刚到楼下,在雨里急速地走着,后面跟着延江,并未打伞,竖着衣领挤在陆嘉泽身边。
应该不是幻觉,他想,用湿漉漉的食指去接窗口的雨,但是他什么也没碰上。
他低下头去,那滩水还在那里,被他食指再次碰了一下,居然轻微地荡起了涟漪,血丝在里面一缕一缕地飘着。
血,问题是血,沈意想,简直想狂喊出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铜镜的朱砂他能碰,陆嘉泽煮的朱砂不能碰了,因为铜镜朱砂里面可能加入了血!只是朱砂本身就是红色的,他们都没发现。他有点恍然大悟,难怪他看到那一大锅红就会发晕与恶心,也难怪他看到陆嘉泽手上的血会晕眩。
提示早给他了,他太迟钝了。
他轻轻拨了拨食指,水波荡漾起来,血居然还没干涸,他几乎不再考虑,就着这滩半雨水半鲜血的液体就开始写字。
问题是真的出在血上面,那些血虽然很少,但是还是在白色的地砖上柔顺地被摊开来,沈意激动的快哭了,又想写长点的留言,又怕血干涸了,什么都来不及。
他几乎是颤抖着的,先写了一个血,然后又写了一个言,那滩水有点多,血虽然少,但是居然写完了两个字还能支撑着写别的,于是他又在后面补充了一个沈字。
他写的很快,因为强烈的恐惧与希望,抖抖索索的,以至于他都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客厅里有了脚步声,而他把沈字写完了才发现动静。
陆嘉泽忘了东西了?他一阵强烈的兴奋,雪白的地板砖上,三个字不算特别清晰,写的也像毛毛虫似的东倒西歪,甚至还是红色的,有点可怖,但应该还是挺明显的,会被一眼看到。
只要陆嘉泽看到这三个字,应该就能明白什么情况吧?只要有血就能交流,这样好多了,医院买点血袋,应该可以讲很多话,他可以告诉陆嘉泽,那个冒牌货名字里有个林字。
他激动的在半空乱飘,刚才还有点担心陆嘉泽回来晚了,雨继续下着,会飘进来把字迹弄糊了,现在陆嘉泽居然已经就回来了!
他兴冲冲地冲进了客厅,巨大的喜悦下等到的永远不会是喜悦,站在客厅里的那个人不是陆嘉泽,而是云默。
没错,云默,他的情人,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前情人。
五月的天了,云默换了一套凡赛斯的休闲服,沈意当年看上他,确实是有理由的,雪白的衣服映衬下,五官俊美的几乎无可挑剔,站在客厅里,在这个小雨飘零的日子里像是一个忧郁的公子。
沈意惊怒交加,完全不能理解这货怎么会又回来的,并且还是不经同意直接拿钥匙开门进来的,这年头的房东都是这样吗?喜欢直接闯进租客的家?
他围着云默转圈圈,云默显然看不见他,只是站在客厅里发怔,完全不像冒牌货过来那样乱晃,发了一会儿呆就直接去书房了。
书房经过好几次的摧残,其实里面基本没什么东西了,也有是圆圆小姑娘的东西,云默看了一会儿,拉开了桌子右边的第一个抽屉,然后把手伸进去掏了掏。
沈意完全知道云默在找什么,这个家是他一手弄起来的,别的地方他可能有点疏忽,但是书房是他的地盘,他清楚每一寸土地。
云默从里面拉出了一叠薄薄的纸张,然后默默地塞进了口袋里。
居然还是来惦记这种东西的么?沈意有点吃惊,这些东西藏这么深,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之类的,都是当年他写给云默的信,那年月还流行写情书情诗,他那会儿追云默自然是也少不了这套的,里面有一些还是延江帮他想的情话,被他工工整整地誊抄了送出去。
跟云默在一起后,这些信云默就都还给他了,他表面上别别扭扭的,其实当真是喜欢云默喜欢这些信得厉害,所以搬家后买了这个有暗格的桌子,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机密,便把这些信都塞里面了,宝贝一样的藏着。
其实里面除了信,还有些别的零碎的,他第一次跟云默出去吃饭的那家餐馆的□□,还有云默给他留的一些短语或者第一次跟云默告白时那棵桃花树下的一片叶子之类的,都被他杂七杂八地塞在里面。
云默把暗格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却也并不看,只是粗暴地揣进兜里,沈意惊愕地看着,完全不能理解云默想干嘛。
这些东西都算他的私人小秘密,他不惊讶云默知道,毕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这些东西,说白了都是脑残期的一些爱情见证之类的,云默拿了去干什么啊。
他左想右想也想不通,看着云默把抽屉又关好,然后像上次冒牌货那样,沿着各个房间都走了一遍,沈意跟着他,在卧室的时候,还听到云默低声说了一句不可能。
阳台是最后一站,沈意跟着云默过去,他之前在等陆嘉泽看那些字,现在他又觉得,看看云默见到那些字的反应也不错。
云默大概会以为是这个租客在搞鬼?会被吓一跳?或者看到沈字会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怎么来了点兴趣,飘到了半空中。
云默到阳台上的时候,如他所料的那样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字,然后脸也如他所料的那样白了,一寸寸白下去的,最后几乎再无血色,连唇都成了青灰色。
“沈……沈意?”云默打了一个哆嗦,四处看了看,表情与其说震惊不如说害怕,“你、你真的还活着?”
什么叫我真的还活着,听这话倒好像知道点什么,沈意想,看着云默筛糠一样的颤抖着。
这个人,算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了,知道他活着,不是激动,是害怕一样的颤抖着,他有点疲倦,更疲倦的是,他居然没觉得自己有多憎恨。
这五年他看太久了,也恨过了,事到临头,他已经没力气去憎恨了。
“不可能。”云默喊了一声,跟刚才在卧室里说的一样,“我以为他骗我的啊,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沈意低头看了看那滩水,基本已经干涸了,但是又落了雨,于是用手去蘸了蘸,那里有点点浅红的痕迹,他用那股浅红的痕迹在地砖上划了一个圆,血太少了,已经稀释的差不多了,那个圆画了一半他就再也碰不到水了,他把手缩回去,觉得这个圆其实也能说明点情况的,毕竟没人能看到地砖上凭空画出个半圆还保持镇定。
半圆的出现让云默方寸大乱,简直又惊恐又无助,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说话都是抖抖的,并且沈意完全没听懂云默的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他说你还在,要害他,我……我以为你投胎了……”云默一直在抖,话都说不全,窗外的雨陡然大了起来,风从窗户吹进来,在过道与房间里吹过,呼呼的,阴森森的,云默抖了一会儿突然就用力站直了,“原来你真的在。”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说,云默刚才之前就知道他被换了?沈意谨慎地想,他昨晚被陆嘉泽骂了一顿,现在倒是有点阴暗了,怀疑云默说的“以为你投胎了”是指早就知道冒牌货代替他了。
“你一直一直都在的么?”云默情绪稳定多了,这会儿说话就开始清晰而镇定,就像以前那样,虽然看起来是个小白脸,但是其实云默也不是那么脆弱的,“在了四五年?”
他妈的,原来你也知道我四五年前就不对劲了,沈意想,并且努力琢磨了一下什么叫“他说你还在,要害他”啊,“他”是指冒牌货?
是说他要去迫害冒牌货的意思吗?
云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就转身走了,沈意跟在他后面,眼看着云默直直地就出门了,还没弄明白云默来干嘛的,那小子却又突然开门进来了,然后狂奔到阳台。
“对不起。”云默突然说,环顾四周,然后盯着那三个字,轻轻念了念,“言……”
他说对不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餐巾纸。
沈意有点疑惑,飘在半空愣愣地看着云默蹲下`身把那一行字擦了一遍,雨还在下着,窗户未关,打在云默的脸上,后者满脸是水,像是滚落的泪珠,飒飒而下。
那些血已经几乎干涸了,餐巾纸只能擦一点,沈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钉住了,他有种被人卡在窗户边缘挖心掏肺的撕裂感。
那种疼痛来的太剧烈,以至于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默出去拖了拖把过来,把那些血字一寸一寸抹去了。
就像抹去他那五年一样,一点一点的,缓慢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