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耀司在一片温暖中醒来。

他撑起无力的身体,发现自己被裹在一床厚厚的被子里。窗外漆黑,大约已到了晚上。屋内的灯光是浅浅的暖黄,温馨柔和。

体型庞大的德国狼犬乖顺地趴在床头,毛茸茸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黝黑的眼睛在看到他醒来的时候霎时亮了起来。

“哈林!”宫崎耀司笑着伸手摸摸它的脑袋,惹得那条尾巴极为欢快地摇动着。

旁边递过来一个装着温开水的杯子——是川端凌志。他伸出手来探了探宫崎耀司的额头,松了口气道:“还好,烧终于退了。”

说着一张英俊的脸上装出几丝委屈,声讨道:“少爷,你醒来之后就只注意到了哈林?还有我这么一个大帅哥守在旁边呢!”

宫崎耀司看着他耍宝,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角露出几分调侃:“岂敢,岂敢。分明是凌志你美得光芒万丈,使我自惭形秽,不敢正视,生怕被你的花容月貌勾得丢了魂魄。”

川端凌志闻言笑容愈发灿烂,用手揉了揉宫崎耀司头顶柔软的黑发,带着淡淡的宠溺。

他想,有力气开玩笑就好。总好过原来病得昏昏沉沉,毫无生气的样子。

想起自己回到屋内时看到宫崎耀司倒在地上高烧不醒的样子,川端凌志仍然心有余悸。对于作为罪魁祸首的伊藤忍,也不免产生了几分怨怼。

宫崎耀司就着川端凌志的手喝完水,便窝回了被子里,只露出被热气熏得泛红的小脸,透亮的黑眼睛弥漫着一层水汽。

因为生病,他平日清亮的声音也有些糯软:“凌志,现在什么时候了?”

川端凌志看着他难得稚气脆弱的样子,心里好像被一只小猫轻轻抓挠了一下。他伸出罪恶的双手,在宫崎耀司粉嫩的小脸上揉捏着:“过了午夜十二点了。这一次你真的吓到我了——高烧不退几个小时,实在有点危险。”

宫崎耀司眯起迷离的凤眼,抬起手,想拍掉川端凌志在自己脸上作怪的两只爪子,却苦于高烧乍退全身无力,只能软软地擦过川端凌志的手背,反而像是对他的鼓励。

“活该,老虎变成病猫了吧?”川端凌志幸灾乐祸道,“谁叫你乱逞强。”言罢神情冷了冷,“你为那个拽得要死的伊藤忍做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那个死小鬼又不领情。”

“呵,总不能不管他吧。”宫崎耀司侧过脸,在被子上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忍他毕竟是我要相伴一生的黑龙呢……何况,看到他,我总是会想起当年的我……”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川端凌志有些激动地责备道,“哼,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就为了让那个小鬼上不了台面的情妇母亲能葬进本家的墓园,你居然在伊藤老鬼屋门外的雪地里跪求了一天一夜——”

宫崎耀司无奈打断道:“凌志,不是老鬼,是伊藤世伯。”

“——我就爱叫他老鬼,反正他又不是我的主人,怎么也管不到我,何况伊藤家这一老两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川端凌志恨恨道,“那老鬼分明是故意的!”

宫崎耀司倒是一直很平静,没有丝毫不满:“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毕竟按理说我没有权力插手伊藤家的家事,尤其还关系到伊藤世伯百年之后合葬的伴侣人选。只是跪上一天一夜,已经算是比较轻的了。”

“轻?你的两条腿可肿得不轻!听说后来还硬撑着和那个小鬼打了一架?!”川端凌志咬牙愤愤地道。趴在床边的哈林感到了他情绪的波动,也直立起身子,竖起了两只耳朵,精神抖擞地望着他和宫崎耀司。

见宫崎耀司没有说话,川端凌志继续倾吐着不满:“你受了这么大的罪,不过是为了让那个小鬼的继承人的身份更名正言顺,毕竟‘黑龙承认的伴侣留下的儿子’可比所谓私生子的名头要光彩多了。可那头白眼狼绝不会领情,反而会怨恨你多管闲事。”

“忍毕竟是我的黑龙。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宫崎耀司弯了弯嘴角,从颈子上取出被自己的体温捂得暖暖的半月形白龙玉璧,道,“就像我从小带在身边的玉璧只有一半一样,如果没有黑龙,白龙的生命就不会完整。我们的命运,在被确立为双龙继承人的时候就不可分割了。”

“凌志,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一直在等待属于我的黑龙出现。我是真的很高兴,那个人会是我曾遇见过的忍。或许冥冥之中,上天已经注定了我们的缘分了罢。”他笑意柔和,眼中有着淡淡的憧憬,“他现在恨我不要紧,我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宫崎耀司温柔干净的笑容让川端凌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垂下双眼,默默地帮宫崎耀司掖了掖被角。

他很清楚,宫崎耀司看似温柔随和,心中其实比谁都要坚韧执着。

一年之前,川端凌志还是青木修的下属。他刚刚当上秘密卫队“玄翼”的队长,正踌躇满志。这支由青木嫡系三兄妹少年时组建的卫队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了一支人数过百、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队伍。它是青木修手上的王牌之一,也是黑道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所以当青木修领着他来到七岁的宫崎耀司面前,命令他及他率领的玄翼队员从此认这个小小年纪的男孩为主的时候,川端凌志心中并不是没有不满的,即使这个孩子是玄翼卫队三个创始人之一青木优——也就是宫崎优留下的唯一血脉。

当时这个孩子还只有他的腰那么高,身形纤细,五官精致,眼神清澈,整个人就像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一般。

他想,看到这个孩子,他完全能够理解一贯冷酷的青木修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的心情。毕竟,这样的孩子仿佛天生就是该让人捧在手心里疼惜的。

只是,在黑道上行走,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易碎的人偶娃娃。

得知宫崎耀司身上所背负的仇恨后,川端凌志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孩子毕竟太小也太过稚嫩了,恐怕根本做不了什么。他相信再深的仇恨在时光的消磨下,都会渐渐变淡。也许当这个孩子长大之时,早已物是人非。

但他错估了宫崎耀司的心志。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如何努力地掌握手中的势力,一步步悉心谋划,撼动旁人眼中的庞然大物,这份聪颖明透与坚韧执着让川端凌志也不禁叹服。

宫崎耀司的父亲宫崎政一似乎也有心通过这次复仇的计划培养自己的儿子。宫崎政一并没有过多地干预宫崎耀司的行事,反而将自己手中帝国财阀与双龙会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他处理,让他逐步在这两处扎下根基。这位父亲就像一只决绝的雄鹰,为了让雏鹰学会展翅高翔,毅然将自己羽翼未丰的孩子推下万丈悬崖。

他们都清楚,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的情况下,贸然掌控过于庞杂的势力,就会像稚弱小儿挥舞千钧重锤一样危险万分,稍不留神就会将自己与他人伤得头破血流。

可宫崎耀司的表现却让川端凌志刮目相看——他有着苍鹰一样的冷静和敏锐,他有着猎豹一样的谨慎和耐心,他也有着狼一样的执着和狠厉。这个孩子凭着过人的头脑与顽强的意志,在挫折中不断成长,逐渐取得了众人的认同。

川端凌志永远记得,有一次,在与赤峰组的争斗中,缺少经验的宫崎耀司曾经犯下轻敌冒进的错误。在他判断失误的情况下,前去探底的几名玄翼队员遭遇重重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得知消息后,宫崎耀司紧急召集了玄翼的所有队员。他没有因为受到重挫而慌乱失措,更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而是与玄翼众人一道详细理清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冷静剖析了行动失利的原因,并在分析中制定了下一步反击的计划。

完成后,他叫出了玄翼的刑堂主事,扬声道:“这一次玄翼受挫的主要责任在我身上。为了给死伤的弟兄一个交待,我必须按规章领罚。你来向大家说明,我的惩罚是什么?”

刑堂主事常年冷硬如铁的脸上闪过一丝波动,用硬邦邦的声音道:“按照玄翼的规矩,主事者失当,应处鞭刑,当堂受刑。”

“那么就八十鞭罢。”宫崎耀司肃颜道,“这是给我的教训。虽然我受到再多的刑罚也不能补偿他们流出的鲜血,但他们因我而遭受的痛苦,我必须永远铭记!”

周围的玄翼队员的脸色不禁都变了!组织中的鞭刑的狠辣他们都见识过——那种藤鞭是特制的,打在身上不会让受刑者受太重的伤,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疼痛。八十鞭,对于仅有七岁的宫崎耀司来说,简直是如炼狱烈火般难以承受的残酷。

有人当即不忍地想要阻止,宫崎耀司斩钉截铁道:“对于自己的责任,我必须要承担,年幼无知不是借口!”

刑堂主事捧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藤鞭。

宫崎耀司跪立在大堂上,神情肃穆,目光清明。

重重的鞭打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小小的脊背上,血花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咬着唇,一声也没有吭,只有额上的冷汗不断滴落。

川端凌志在一旁静静地观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鞭子狠狠落下。就连双手指甲都刺进手心的肉里,他仍浑然不觉。

大堂之上一片凝重的寂静,只有鞭子挥动带出的风声,和重重落在人身上时发出的闷响。

宫崎耀司最终清醒着挨完了整整八十鞭。他不顾浑身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坚持着站了起来,背脊始终挺直。

仅有七岁的宫崎耀司站在高大的玄翼队员面前,还不到他们胸口的位置。在一群强壮的成年男子前,身形纤细、眉目秀美的他简直像个袖珍的瓷娃娃,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被会打碎。但此刻望着这个满身鲜血仍坚韧无匹的小小身影,玄翼的所有队员都不禁肃然起敬。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低估了这个孩子。虽然一直以来玄翼的队员都碍于上任主人青木修的命令,对宫崎耀司的调动无条件地服从,但从内心上来说,他们并不认同这个孩子的领导——毕竟,谁会甘心臣服于一个年幼无力的孩子脚下?

但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们愿意正视这个年幼的领袖,俯首效忠,而不是仅仅将他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

只因他们知道,这个叫做宫崎耀司的孩子有无与伦比的决心。

他冷静明睿,临危不惧;他坚忍执着,百折不回。

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与苦难,哪怕荆棘满途,伤痕累累,他仍会挺直脊梁,负重前行。

他不是一摔即碎的瓷娃娃,而是翱翔九天的骄傲白龙。

虽然他还如此年幼,还没有完全褪去身上的稚嫩,可是玄翼的所有人都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等待他的成长,等待他最终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从此,宫崎耀司在玄翼的地位,坚不可摧。

青木修骤然离世后,青木组的势力被青木家族旁系的众人瓜分殆尽,不复往日的辉煌。然而这支锋锐无匹的秘密卫队,却始终守在宫崎耀司的身边,不离不弃。

……

宫崎耀司靠在床上半阖着双眼,呼吸均匀,睡意朦胧。狼犬哈林亲热地靠在他床头磨蹭着,川端凌志则在一旁静静守护着他,神情安详。

已过了午夜,天穹无月无星,黑暗空旷渺茫,笼罩四方。唯此间屋内的灯火微明,自成一个宁谧安详的小小天地。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川端凌志闻声,立刻过去拉开了房门。一个十岁上下身材修长的男孩小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脚步平稳地走了进来。

“靖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宫崎耀司窝在被子里,两眼盯着那碗棕黑色的药汁,轻咬了下唇,眉头微微拧起。

那个走进来的男孩——织田靖彦板着脸道:“耀司少爷,你的身体都还没好,我怎么能安心去睡?”织田家族是双龙会中伊藤、宫崎两家的附庸家族,织田家的人每一代都对黑龙与白龙忠心耿耿,是他们最得力的助手。织田靖彦是家中次子,父兄都已在两年前本家遭袭时牺牲。

“靖彦,我已经退烧了,药就不必喝了吧……”宫崎耀司眼巴巴地看着织田靖彦手里的药碗。他双眼中的水汽尚没有完全散去,如今的神情竟有几分可怜兮兮。

“耀司少爷,病了就该喝药。”织田靖彦看着他难得示弱的样子,面不改色,把那碗热腾腾的药汁放在床头柜上,道,“而且喝药要趁热,凉了就不好了。”

“靖彦……”宫崎耀司伸手轻轻拉了拉织田靖彦的衣角,用软软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织田靖彦被宫崎耀司带着糯软的声音喊得身体微微一震。他随即轻咳一声,低头掩去脸上的微红,对着因为生病而难得任性孩子气的宫崎耀司道:“少爷,快点喝药,只有这个没得商量!”

“可是为什么每次都是中药!而且凌志都会在药里多加很多黄连呐……”宫崎耀司赌气偏过身尽量不去闻药汁诡异的气味,苦着脸抱怨着。

“不是说中药治本么?”川端凌志双手抱胸,笑得十分甜蜜,用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声音道,“而且,就是这样才能让少爷你记住教训啊!除了黄连,我这里还有许多种口味可以享用呢,看来少爷你似乎很想尝试一下?”

宫崎耀司在他灿烂的笑容下僵住了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乖乖灌下那一碗异常苦涩的液体。

黄连的苦味凝在舌尖,重重叠叠挥之不去,像是一场折磨味蕾的酷刑。宫崎耀司放下药碗,小脸皱成了一团。

织田靖彦有些不忍心地上前轻抚他的背,川端凌志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他的嘴里。

“嗯,是我最喜欢的葡萄味,凌志还记得呢。”宫崎耀司顿时眉眼弯弯。

由着宫崎耀司含着水果糖消去嘴里的苦味,川端凌志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将消肿的药油抹上他受伤的双腿。织田靖彦心疼地看着他双膝上有些吓人的瘀伤与冻伤,暗自诅咒着不识好歹的伊藤忍。

“是凌志你特制的药油?”宫崎耀司嗅了嗅空中弥漫的气味,道,“我就知道凌志的医术是最厉害的,你配的药效果都比其他的药好得多呢。”见川端凌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宫崎耀司转了转眼珠,坦诚直言道,“忍今天也受了不少的伤,你看是不是能拿些特效药过去给他——哎哟!疼——凌志你轻一点——”

川端凌志冷笑着把自己的宝贝药瓶塞回怀里,织田靖彦则默默盘算着明天去把送给伊藤忍的药全部换成黄连汤和辣椒油。

……

夜深了,宫崎耀司终于再次感到睡意袭来。他拧暗了灯火,躺下休息。

担心他病情反复,川端凌志和织田靖彦都将自己的铺盖抱了过来,躺在他的床边,随时准备照顾他。

一时屋内只有三人均匀的呼吸声,和哈林不时扫动尾巴的声音。

在半睡半醒时,川端凌志和织田靖彦忽然听到宫崎耀司低声呢喃道:“凌志,靖彦,我知道你们在心里责怪忍……”

川端凌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织田靖彦望着天花板悄悄磨牙。

“可是……忍刚刚失去母亲,只能一个人舔伤口,真的很孤单呢……”

川端凌志不屑地撇了撇嘴。

织田靖彦默默在黑暗中咬被角。

“我只是想说……”宫崎耀司睡意朦胧,带着一丝满足的笑,轻声喃喃道,“凌志,靖彦,一直有你们陪在我身边,真好……”

川端凌志的嘴角勾起一个醉人的弧度。

织田靖彦钻到被子里,盖住发红的脸。

哈林在甜美的梦乡中,轻轻打起了小呼噜。

夜色正浓,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