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务忍把母亲的骨灰盒搂在怀里,抿着唇,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目光扫过分为黑白两色、双龙交缠的墓碑,看着那两块并列的位置,面色暗沉,含着一丝忿恨与挣扎。
风早已止息。唯有静寂的天光,透过枝桠洒在墓碑上,映上浅浅的斑驳。
宫崎耀司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低沉却清越,如乍破的春冰。
名务忍将视线转到他身上,却见他秀逸的脸庞上浮现出略带讽意的笑容,淡色的薄唇微扬,吐出一句毫不留情的话:“忍,原来你不过是个懦夫。”
名务忍瞪大双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惊讶过后便是难忍的愤怒,他浑身的火气被这句话完全激发出来,若非还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他早就上前将宫崎耀司好好教训一顿了!
宫崎耀司丝毫没有被他充斥着怒火的双眼吓到,只是悠然踱步走到他面前,脸上依然云淡风轻。他狭长漂亮的凤眼一挑,平日温柔的神情带出几分不屑,道:“忍,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世上不幸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还是你以为自己已经无所不能?
“你知道伊藤世伯为什么把你带回来,并当作黑龙继承人来培养么?他就是看重你的坚强不屈,看重你那股子狠劲。
“我承认你是我的黑龙,因为我也欣赏你身上的这种韧性与凌厉。我愿意在将来的日子里与你并肩携手,共创属于我们的辉煌,打造只属于我们的天下!
“忍,这不是施舍,而是挑战!
“你应当知道,伊藤世伯从来就没有缺少过私生子,仅仅是我所听说过的,除你之外就有三个——北岛苍、麻生哲也和吉田健泽。
“北岛苍是一个不出名的钢琴家北岛津雨的儿子,他天资聪颖,却稍嫌优柔寡断。伊藤世伯派人去接回了他进行培养,却从来没有承认他的身份,甚至从来没有让他进过本家。
“麻生哲也是酒吧女麻生奈的儿子。他资质鲁钝,生性张扬,喜欢滋事,仗着伊藤伯父私生子的身份耀武扬威,结果被人活生生打死,伊藤世伯没有丝毫在意。
“吉田健泽是一个小企业千金吉田绫美的儿子。吉田绫美一心想‘扶正’,结果被仇家知晓了吉田健泽的身份,绑架了四岁的他,向伊藤世伯勒索巨款,被拒之后吉田健泽被绑匪撕票。
“忍,你一直在抗拒‘伊藤’这个姓氏,抗拒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停止过仇恨,却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伊藤世伯为什么非要接你回本家,也从来没有想过‘伊藤’这个姓氏代表了什么。
“你甚至没有考虑清楚,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中有恨。”宫崎耀司摩挲着一块洁白的墓碑,目光深邃,“可你知道么?我的母亲,也死在我六岁的那一年。当时本家遭遇袭击,她为了保护我,身上一连挨了七枪。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她就那样抱着我,渐渐停止呼吸的样子。”
名务忍微微一震,看向宫崎耀司。宫崎耀司站在墓前,侧过了脸,逆着日光看不清表情。墓碑上照片中的女子和他有五分相似,容颜清丽,气质娴雅,绯衣墨发,风华绝代。
“忍,你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么?”宫崎耀司低声道,“是伊藤世伯明媒正娶的妻子,伊集院财团的千金大小姐,伊集院宁子。她下手的原因……不过是嫉妒。
“她连连怀孕,却总是生出女儿来,因此伊藤世伯常常宿在外面,有了一个又一个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是成婚第三年才有了我,而自始至终,我的父亲都不曾在外拈花惹草。伊集院宁子因此心理扭曲,她恨我的母亲比她幸福——她恨,同样是双龙之一的妻子,凭什么我的母亲生下的就是儿子,凭什么能得到丈夫的爱重?于是她怂恿堂兄联系双龙会的仇家赤峰组,向他们提供了本家的布防图,让守卫猝不及防……这真是一个太过荒唐的理由!可我却因此永远失去了母亲……
“在母亲死后的半个月后,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真相。我恨伊集院宁子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却动不了她——她毕竟是伊藤世伯的妻子,而且是伊集院财团的千金,手握财团的部分股份,不是我能撼动得了的。
“伊集院财团和帝国财阀同为日本十大财团之一,即使是伊藤世伯和我父亲也要顾忌他们的势力。伊集院宁子作为联姻的棋子,还不能就这样被舍弃。
“忍,你知道么,我整整等了两年。两年来,我每次面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都要恭敬地行礼问好,哪怕我恨不得将她一刀刀地砍死。”
宫崎耀司的声音带着寒意,如同浸入了冰水。
“可我只能等,通过我的父亲运用帝国财阀和双龙会的影响力,通过我的舅舅调动青木组的势力,一步步谋划了整整两年,终于等到了赤峰组的土崩瓦解,也等到了伊集院财团的覆灭。”
名务忍愣怔了片刻。他忽然想到自己在雪地中初见宫崎耀司之后,每日曾有意无意地流连故地,暗自期盼与他的重逢。他还记得宫崎耀司当日凝望那座商业大厦淡淡而释然的神情——几天后名务忍见到大厦的人中异常慌乱忙碌,据说那个名叫“伊集院财团”的庞然大物忽然宣布破产。原来,这件事竟和宫崎耀司有关。
“最后,伊集院家的人,赤峰组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伊集院宁子死在我的手上。我亲手在她的身上、在和我的母亲中枪相同的地方打上了七枪,一枪也没有少。
“忍,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不是白龙继承人,我的母亲不是现任白龙的妻子,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样生死永诀的分离。可我始终没有后悔。帝国与双龙会从来就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根基。何况假如我宫崎耀司不是白龙继承人,那么在我当时那样的年纪,连亲手为自己母亲报仇的资格都不会有。”
宫崎耀司转回身,看着名务忍,道:“忍,现在的你和当时的我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现在的你,还根本没有复仇的能力。”
“忍,现在的你,恨着带走你的伊藤世伯与我父亲,认为是他们间接害死了你的母亲。可是你若没有他们赋予的‘黑龙继承人’身份,在他们的眼中你这个人不过是小小的蝼蚁,他们要你的命轻而易举!你拿什么复仇?”
见名务忍神色有些晦暗,宫崎耀司冷笑道:“你以为你很厉害么?即使是在比你大不了多少的我这里,你也占不到任何好处!” 他的眼神骄傲,隐藏着一丝轻蔑,仿佛要激起名务忍的怒气。
宫崎耀司轻视的眼神犹如一颗火种,落在名务忍的心里,霎时点起燎原大火。
他看着宫崎耀司单薄的身形与苍白的脸色,冷冷讥讽道:“你是在说笑么?虽然我斗不过那两个死老头,将你揍一顿却是绰绰有余的!”
别的不敢说,在打架上他却有无与伦比的信心!他名务忍和附近的小孩争抢斗殴时候从来就没有输过。哪怕有有几次对方多个人一起上阵,他也豁出去和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说到做到,他将母亲的骨灰盒平稳地安置在一旁后,便如一道闪电般向随意站在那里嘲笑着他的宫崎耀司扑了过去!
宫崎耀司没有半点紧张。他只是在名务忍扑过来的时候顺势微侧过身,腿下轻扫,将名务忍带了一个趔趄,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肘后击,重重撞上他的腹部。名务忍受痛,腾腾腾后退了几步,身形被冲力带得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地“啪”一声跌坐到地上。
不甘心受挫的名务忍立刻敏捷地跳了起来,再次急速扑了过去。他稍矮下身子稳住重心,用整个人的冲击力撞向宫崎耀司的腰部,如一头凶猛的斗牛,要一口气将他顶翻!宫崎耀司快速闪身避过,反在名务忍空门大开的背后猛力踹上一脚,让收力不及的名务忍狼狈地扑到雪地里。
名务忍咬牙,稚嫩的脸上满是倔强愤恨。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滚爬起来,狠狠瞪着前方冷眼看着自己的宫崎耀司。
宫崎耀司嘴角微勾,道:“怎么,这么快就认输了?”
名务忍喘着气,伸手拍掉裹在身上的雪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黑的眼睛眯起,森冷锐利,如同观察着猎物的狼。
宫崎耀司看似随意放松地站立着,浑身都是破绽,却又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名务忍实在找不到他的弱点,只能咬紧牙关,憋着一股气欺身上前。宫崎耀司这一次没有避其锋芒,而是正面迎击——他一手抵住名务忍击向自己脸颊的右拳,另一手扣住他左手的手腕,用力朝后一拗,迅速地把名务忍的双手反拧到身后。双臂发力下沉,名务忍顿时感到背后重若千钧,将他上半身硬生生压趴到地面。
见名务忍逐渐放弃挣扎,宫崎耀司松手放开了他。谁知名务忍正等着这个时候,猛然翻身腾跃而起向他袭来!宫崎耀司眼疾手快,又是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将名务忍高高掀起又重重地摔到地上,激起一片落雪与尘土。
名务忍大吼一声,硬撑着再次爬起来,受伤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有些摇晃了。他凭着骨子的倔强与狠劲,靠着多次斗殴培养的本能,和宫崎耀司缠斗在一起。
宫崎耀司面色凝重,沉着应战。名务忍快,他更快;名务忍出手狠辣,他更狠!他的身形轻灵如风,将名务忍的攻击化作无形;他的手法利落如电,让名务忍猝不及防。名务忍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在他里占到半点好处。
名务忍在搏斗中一次次地重重倒地,又一次次挣扎起来,不要命似的朝宫崎耀司扑过去,直至筋疲力尽。
……
看着名务忍终于停下,气喘吁吁地趴在雪地里,宫崎耀司气定神闲地靠在树上,不紧不慢道:“忍,现在的你——实在太弱了。就算和伊藤世伯拼命,你也半分胜算都没有。”
名务忍趴在雪地里喘息,没有反驳。
宫崎耀司道,“对了,我相信你不会忘记你真正的杀母仇人——那个超速的卡车司机,就是他撞上了你的母亲——”
名务忍的瞳孔猛地一收缩,急怒道:“我当然饶不了他!”
“忍,你知道他是谁么?人海茫茫,你能找得到他么?而且凭你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和成年人的力量抗争!找到他又如何,你想去送死么?”
见名务忍从雪地里撑起身子,狠狠盯着自己,他笑了笑,道:“我在这里就可以告诉你,那个司机的名字叫做松本启助,是警局松本副局长最不成材的幺子。松本启助从前也是不良少年之一,因为打架时勇猛异常,还略有些声名,是东京南部十街区小头目的拜把子兄弟。卡车司机这个职业,不过是他父亲为了让他‘做点正事’而安排的工作。
“在开卡车的时候,松本启助素行不良,常常飙车——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撞到人,上一次经过父亲和兄弟的疏通,他只是被拘留了半天,然后无罪释放。”
宫崎耀司仔细打量着此时浑身狼狈的名务忍,挑眉道:“你要知道,对于孤儿‘名务忍’来说,警局副局长幺子、南十区头目拜把子兄弟是个难以解决的大人物,可对于双龙会的黑龙继承人‘伊藤忍’来说,松本启助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要他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见名务忍犹自倔强地握紧拳头,宫崎耀司走到他眼前,以俯视的姿态,道:“怎么,还放不下你和伊藤世伯之间的恩怨?!你有‘骨气’,想要靠自己复仇,我成全你!”他指着樱花林的另一侧,扬声道,“这边是本家的后山。你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没有多远便有一条小路。我已经和看守说好了,你从这条路走出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阻拦你。你尽管放心,从今以后,双龙会和帝国财阀不会有一个人去打扰你的生活。你飞黄腾达也好,死在路边也罢,这里的人都不会管你分毫。就算是伊藤世伯雷霆大怒,所有的后果,也都会由我宫崎耀司一力承担!”
他的语音铿锵,带着不容反驳的决心。
“忍,你从这里走出去,去做你无父无母的‘名务忍’吧!然而走出去之后呢?我想孤儿院你是不会乖乖去待着的,这个年纪又不可能找到工作,于是我能想象得出来,你多半会回去‘重操旧业’,对一群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吆五喝六,勒索食物和零用钱;周围的商店也会遭殃吧!毕竟偷几个便当对你来说不是家常便饭么?忍,你这么聪明,过不了多久一定能当上东京最厉害的‘劫匪’与‘惯偷’,让附近的治安警察为你头疼。如果实在混不下去,不妨去吃几天免费牢饭,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和你‘志趣相投’的好兄弟!”
“当然,你是不会放弃找松本启助报仇这件事的。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恐怕起码要等个十年八年吧。没办法,你无权无势,如今打架还拼不过他,只能让罪魁祸首再在这花花世界逍遥这么久。不过,如果在这期间那个喜欢惹麻烦的松本启助终于撞车身亡,或者酗酒中毒而死,你一辈子都没法亲手报仇了。”
名务忍面色有些难看。宫崎耀司不管不顾,继续说了下去:“……对了,还有你的母亲怎么办呢?现在你只能带着你母亲的骨灰露宿街头去吧。你可以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甚至在你向附近的孩子勒索、从商店里偷抢食物的时候,也捧着那个盒子一道;或者你在出去做事的时候把她安置在你的住处,等小偷光临的时候拿走那个价值昂贵的白玉骨灰盒,让她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或者,在寸土寸金的东京你也许能幸运地找到一个角落将她埋葬,不过几年后那片土地开发的时候她可能就会被翻挖出来随意丢弃在路边……谁知道呢?”
“名务忍,你走吧,让你母亲的灵魂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堕落,让她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痛苦不堪,在死后也不得安眠!等到将来你们在黄泉地府重逢,你可以好好向她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
宫崎耀司双手抱胸,面带嘲讽地看着他,一双凤眼中光芒流转,如同跃动着一丛丛火焰,气势凌人。
名务忍忽然低声笑起来,压抑得仿佛呜咽。他摇摇晃晃地从雪地里站起来,再次将母亲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渐渐地,笑声升高扭曲,最后转为肆意的大笑。
“这是警告还是威胁呢?宫崎耀司,你不必再特意用这些话来激我,你赢了,你已经赢了!
“你该死地说中了,现在的我实在太弱,什么都做不了。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欺辱我、要我的命!
“如果留下来能让我得到想要的力量,那么我会承认这个该死的身份,留在这令人作呕的肮脏地方,哪怕我有多厌憎自己身上一半的伊藤家血脉!你该满意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名务忍’,只有‘伊藤忍’!
“我拼命会变强,变得比你更强,比所有的仇人更强!”
曾经的名务忍、如今的伊藤忍一字一句地,说得咬牙切齿,笑容扭曲。
“只是你要记得,把我留下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伊藤忍’绝对不会如你所愿!我既然过得不好,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我以‘伊藤忍’的名义发誓,要让你为今天说过的话,后悔一辈子!”
他死死盯着宫崎耀司,看到他轻蔑嘲讽的伪装下飞快地闪过一丝痛苦,心中不禁涌上了几分恶意的快感。
他看得相当清楚,宫崎耀司虽然话说得毫不留情,却毕竟是极为关心自己的。
这种关怀曾经让他在冬日感到难得的温暖,如今却在愤恨与复仇中成为了他的筹码,让他为自己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宫崎耀司,宫崎耀司。
伊藤忍默念着他的名字,恶劣地暗想:如果自己注定要在仇恨中痛苦挣扎,不得解脱,那么他必要死死拉住这个人,和自己一道沉沦。
……
在回到本家住所的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伊藤忍仿佛在短短时间内,收敛起了所有的激愤。
他本就远比同龄人世故老成,如今竟似又褪去了一层稚嫩和冲动,整个人冷峻漠然,如冰封万里。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伊藤忍缓步走向属于自己的院落,就像一头桀骜的猛兽,走入钢铁浇筑的牢笼。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脚步平稳,目不斜视。
庄严端凝得如同一场献祭。
……
宫崎耀司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就如同看到了两年前陡然蜕变的自己。
他久久凝望着伊藤忍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才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屋内。
屋内久违的温暖让宫崎耀司煞白的脸上浮现出几许病态的晕红。压抑了许久的疲惫身体终于得到了释放,他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扯起嘴角,他微微苦笑,低声道:“果然……这次还是太逞强了么?”
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旋转,他脱力地靠在墙边,身体缓缓地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