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整座宅院的激烈枪战一直持续到东方泛白,将女眷孩童护送到安全地点的g先生率人折返增援之后,入侵的武装队伍才渐渐歇火退去。
尽管我和giotto都侥幸没有阵亡,这次火拼带来的惨痛牺牲依然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期。有三名自愿留下护卫giotto的自卫团成员在交火中被乱枪打死,我们跑出一公里后giotto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要折回去收殓遗体,被我和g一个抱头一个按胳膊拼死拽住了。看g先生的眼神,他好像想把嘴里的烟头按到giotto那张粉嫩柔软的娃娃脸上。
“行了,不要那么牵挂死者,giotto。多担心些活人,他们还在指望你。”
我们踉踉跄跄奔走在泥泞山路上的时候,g一直用胳膊揽着giotto单薄的肩膀,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仿佛giotto成了一个需要人哼着摇篮曲哄他入眠的孱弱婴儿。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说,金发青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低敛着,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一样精疲力尽地栖息在眼睑上方,似乎随时都会抖抖身子把翅尖的水珠洒下来。
他方才使用的□□还紧紧捏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g费了好大劲儿也没法把他的手指从冰冷的扳机上移开。那把枪是那样牢固而刺目地与他的皮肤焊接在一起,好像成了giotto手掌的一部分。
“g,其他人……怎么样?”
末日降临前的死寂持续了大半路,giotto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干涩破碎的声音。他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好转,像极了刚从医院重症病房里逃脱的病人。
g背过脸摇了摇头,以新一轮的绝望沉默掷还过去。
我被他俩抛来抛去的悲伤眼神折腾得烦躁不堪,再加上长时间激战的疲惫和喝不到牛奶的苦闷,情绪逐渐逼近了暴走边缘:
“你们能放弃心灵交流好好说人话吗,能吗?噢好了,冷静下来想一想吧……现在我们被敌人端了老巢,忠心又能打的壮丁死了三个,只能夹着尾巴逃进大山里,连明天早上醒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不知道……giotto,你还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糟呢?”
“……”
g先生用一种近乎仇恨的冷淡眼神瞪了我一眼,咬字清晰语气笃定地说道。
“当然有。”
——真的有。
这是我来到所谓“安全的临时藏匿点”(其实那只是一个两头呼啦啦漏风的狭窄山洞)时,当场一片黑屏的大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
骸。
那个风吹不惊雷打不动、眼眸深邃笑靥凉薄,整个儿一迷你版斯佩多的小骸。那个即使大难临头也坚持把菠萝发型梳得一丝不乱的小骸。那个会因为一声库洛姆而赌气把庭院变成火海的小骸。
他虚弱地倚靠在湿漉漉的洞壁上,整个人看上去缩水了一圈,小脑袋像个坏掉的人偶娃娃似的歪向一边。他那只通透漂亮的蓝眼睛也像是人偶娃娃的玻璃眼球,里头无悲无喜,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无机物才有的空洞光泽。
嗯,你没看错,是“那只眼睛”。
骸把几绺长鬓发拨到了脸前,严严实实遮住了本该是右眼的位置。在一旁看护他的艾琳娜示意下,giotto伸出颤抖的手托住他煞白如纸的小脸,把他鬓边的乱发拨到耳后。
艾琳娜低低抽噎了一声,面露不忍地扭转身去。
“啊……!!”
——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本该是骸右眼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黑窟窿。
鲜嫩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像一张裂开的大嘴,冷冷嘲笑着giotto收留这些孩子时教书育人的天真理想。
“刚做完手术。伤得太深了,没法保住视力,只能把眼球摘掉。幸好纳库鲁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否则这小鬼就完了。”
g逆着光孑然一身站在洞口,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守备的模样——之所以说他是在“装”,是因为我听见了他揩鼻子的轻微声响。
“……怎么会这样?明明你和纳库鲁都跟着,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
giotto垂下手,蝶翼一样的浓密睫毛以可怕的频率和幅度颤动着,那模样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把贫民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面对这幅楚楚动人的图景竟然感觉不到同情。我对这只土鸡的愚蠢行动依然余怒未消:要不是他仗着一股子热血坚持独身留下,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像哄我一样把巡警哄得服服帖帖,我们也不至于差点变成瓮里两只绿油油的小王八……话说王八和鳖是同一种动物么?
“g先生,骸的伤是怎么回事?”
见g光顾着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烟,我只好加重语气替giotto再问了一次。
“哼。你问他们。”
如果说g方才是对我的肤浅乐观报以仇恨的眼神,那么现在他的眼神已经接近深恶痛绝了。被他点名的对象,居然不是埋头清点手提箱里成扎纸钞的玛蒙(……),也不是专心致志用石块磨刀子的维克多,而是角落里手牵手头碰头蜷缩成一团的蓝宝和莉莲。
“干、干嘛口气那么凶啊?库洛姆会受伤又不是我们的错……”
蓝宝挣扎着想要强辩,但很快就在g比机关枪还要凌厉的目光扫射下咽了声,抽着鼻子缩回艾琳娜给他铺好的干草堆上。
他接下来小声嘟囔的话,有如在被烧为焦炭的贫民区上又投了一颗炸弹,又像是在被子弹射穿心脏的giotto胸口补上了一记重锤。
“莉莲有夜盲症,本少爷只是出于绅士礼节去扶她而已啊,谁知道有人在这时候砍过来,谁、谁知道骸会突然扑上去……他平时明明是个目中无人的讨厌家伙……”
“……夜盲?”
giotto伸出一只手去够岩洞壁,看起来想要在凸出的岩石上撞死。
“是、是啊,莉莲说她一出房间就什么都看不到,害怕得不得了,所以本少爷一直拉着她……”
金发女孩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啜泣起来,不住嗫嚅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成为了蓝宝这番描述的最佳铁证。
一见莉莲伤心后悔地哭开了,giotto和艾琳娜连忙释放出各自的耶稣和玛利亚圣光上前安慰,自然也顾不上追究她拖集体后腿的责任了。
而我这个没同情心的战神雅典娜,只是无比淡定地甩开抱头垂泪的他们仨,一言不发地蹭到小骸身边盘腿坐下,把他耷拉的脑袋搂到自己臂弯里。他皮开肉绽的恐怖伤口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道,小蛇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吸进肺里有种慢刀子割肉的钝痛。
他是个天才,前途无量。他拥有不输于玛蒙的惊人幻术天赋,以及不输于任何一个成人的冷静头脑和缜密思维。虽然性格任性偏激了些,但也在giotto天父之光的熏陶下渐趋改善。假以时日,他会和giotto一样成为这座岛上辉煌的太阳。
可现在他丢了一只眼。一个最需要使用五感的术士少了一只眼,就相当于一个骑士砍掉了持剑的惯用手。
上帝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瞎了眼,才会把半边黑暗扔到这个未来的小太阳头上。
“我要为之前对你的评价道歉,小鬼。”
我低声说着,用凉冰冰的面颊贴上他滚烫的额头。
在这个以一只眼睛为代价抢回两条人命的十岁男孩面前,我贯彻至今的骑士精神显得苍白又可笑。
“骸,你保护了你的同伴。你是好样的。”
“kufufufu……我也觉得自己是好样的,只可惜毁了这张脸。克丽斯,你说女孩子能够接受一个脸上有窟窿的丈夫么?她们晚上醒来会不会尖叫?我知道你胆子大,要不你把身份证上年龄改小十岁,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骸偎在我怀里沉默了半晌,才故作闷闷不乐地干笑着吐出一连串短句。
我心头柔软的疼痛登时被冲淡大半:
“做梦去吧,库洛姆妹妹。你最好先把你身份证上的性别改一改。”
“我本来就是男人!!再侮辱我的话就杀了你哦,克丽斯?!”
“哪里哪里,我可是很尊敬库洛姆的……”
“你尊敬库洛姆关我什么事?你喜欢就把这个名字拿去自己用啊,去啊!”
我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当即招徕了giotto和艾琳娜大惑不解的视线——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如此悲恸的情境下笑出声来,那副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受到过重打击而神智失常的疯子。
亲爱的小骸,我该如何告诉这两个悲天悯人的圣母,这世上有些人并不需要他们施予的怜悯,他们其实不必为这个世界背负如此多的悲伤。
这样的人,无论遭受怎样不公的命运,都能挺直腰脊坦然以对,风停雨歇后照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这样的人,即使上帝手一滑把半边的黑暗砸到他头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那片黑暗当做一口痰吐掉,转脸去看另半边明媚温暖的阳光。
——你这样的人,真是好样的。
比起我这种铁血无情的黑骑士,要更像个有模有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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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度以为,情势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一夜之间,我们被人端着□□扫地出门,被迫从生着旺盛炉火的温暖客厅迁入了连团鬼火都没有的湿冷山洞。原本我们一踏出驻地就能受到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瓜果蔬菜成堆成堆往储藏室搬,以至于最后门都被撑得掉了下来;现在一踏出洞口就是草木凋敝人迹稀疏的凄凉景象,还得随时做好挨枪子儿的觉悟。别说是叔叔婶婶们的热情笑脸,大冬天的山里连只蹦q的野兔山鸡都看不见。原本无论处境多么危急,giotto和他那帮哥们儿都能傻笑着从希腊神话胡侃到柠檬收成,现在就算g穿上白纱裙踮着脚尖跳上一曲天鹅湖,也未必能让他们开怀大笑一次。
……当然,g先生没有跳过天鹅湖。
一月初的西西里,天上天下,一片荒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斯佩多和蓝宝的身份尚未暴露,两人都还有家可归。艾琳娜固执地在山洞逗留一段时间后,白嫩的脸蛋几乎被冷风吹脱了一层皮,斯佩多心疼得跟剜了块肚子肉似的,好说歹说把她以友人名义接到了自己的住所。直至此时我们才知道,戴蒙·斯佩多父母早逝,膝下只有他一个独子,家族里也没有其他近亲,他的宅邸倒是个理想的避世之所。让艾琳娜暂时滞留于那里,作为安全保障措施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至于我,按理说应当与艾琳娜同生死共进退,但面对如今濒临瘫痪状态、成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自卫团,我实在没法拍拍屁股绝尘而去。
我留了下来。
真的,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真心以为情势不可能更糟糕了。正所谓绝处逢生,否极泰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的景况只可能越来越好直至起死回生。
我们丢了驻地,丢了拥护我们的劳苦大众,丢了三个成员的性命,丢了自由活动的权利,还丢了半个小太阳。上帝敢不敢对我们下手更狠一点?他敢么?
——他还真他妈敢。
某天一大早,我正弯着腰给骸的伤口换上干净的纱布和绷带,g先生就带着一身烟草味风风火火地从洞口飞了进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颗小型火箭弹。
我真觉得他在飞,我几乎没看见他的脚跟碰上地面。
“他怎么了?终于交上不介意生育问题的女朋友了?”
玛蒙一手捏着个小账簿噼里啪啦打算盘,头也不抬地向我们问道。
“这儿有小孩子听着呢,你留点口德行不行……”
在认识玛蒙之前,我以为自己唇齿间充满了堪比蝮蛇的热辣毒液,沾一滴就能叫人浑身麻痹两眼翻白。领教了她九曲回环的讽刺技巧之后,我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玛蒙才是条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而我牙上的毒性还不如一只大花蚊子。
g先生激动得好像交上女友一样的理由,很快就在全员面前揭晓了。
“giotto!!你、你保持冷静听我说……你现在心跳正常吗?吃了早饭吗?没吃早饭就赶紧啃两口面包补充一下血糖,我怕你休克……”
当时giotto正站在洞外洗脸漱口,看见g飞奔而至便端起脸盆口杯跟他一道走了进来。见向来沉着的友人如此失常,giotto也被他感染得语无伦次起来。
“gggggg……g你怎么了?早饭我倒是还没吃……哦不对,我是说,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镇上又……”
“如果是镇上倒好……你知道么,我刚才悄悄潜回驻地,在门口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巴勒莫的信件。giotto,你猜是谁写来的?”
giotto的脸就像被人泼了一大缸牛奶一样“刷”地变白了。他艰难而痛苦地呼吸着,仿佛一只即将在牛奶缸里溺死的旱鸭子。
(……好吧,我承认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牛奶……老娘半个月没看见过鲜牛奶了……)
“g,该不会是……”
“就是那个‘该不会’。”
g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沉重表情,把手头的信纸拍到giotto鼻尖上——他很快就为这一轻率举动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giotto向信纸上的署名扫了一眼,然后两眼一翻两手一软,准确地把一盆洗脸水从g脖颈里灌了下去。
…………
下一秒,山洞里同时炸响了千奇百怪的呼叫声,以及千奇百怪的呼叫声的回声。
“喂——!!振作点啊giotto,快睁开眼睛,别口吐白沫啊!!世界末日还没到呢!!”
“凹凸鸡你有病啊?!你知不知道这种荒山野地里淡水资源有多宝贵,把你的血抽干了都赔不起!!”
“什么什么,giotto昏倒了?!快究极地去镇上请医生!”
“不用究极了,普通地去请就可以了……话说他看了啥会晕啊?!前女友的分手信么!!”
“kufufufu,前女友的名字是‘阿诺德’吗……还真是相当男性化的名字呢。”
………………啥?
我愕然转向身旁作出爆炸性发言的小骸,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趁乱把giotto怀中滑脱的信件抢到了手里,正饶有兴味地逐字拼读着。
“‘giotto:
我按照你的请求来到了意大利,却听闻你的部队已于前月被逐出驻地,我很想听听你对于自己的无能有什么解释。根据你的解释,我会决定你要为无端浪费我的时间而支付多大的代价。’”
……这、这还真是威慑力十足的前女友啊……
就在我和小骸对giotto的择偶标准长吁短叹感慨不已时,giotto在g和纳库鲁的连环巴掌攻击下勉强恢复了清醒。他顶着被两人拍打得格外红润肿胀的苹果脸,双目无神地问了一句:
“……呐,有刀吗?”
“giotto,你究极地别干傻事啊!神是不会宽恕放弃生命之人的!”
“你放心,我不是要自杀。我得先武装好,准备和暴怒的阿诺德拼命……”
……你到底交了个多凶暴的女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