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吕雉心里却也有些无奈，按照刘邦这样率性随意的性格，多半不是为了个誓言说出这样的话。
那只有一个原因了，他忌惮自己，害怕自己对戚媚下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好解除自己的戒心。
他刘邦，当她吕雉是什么人了？虽然她嫁给他动机不纯，这些年也并没有对他嘘寒问暖，尽心伺候，有失一个妻子的本份与体统。可是她吕雉，什么时候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令他这般猜忌自己？
她能够为他做的，她都做了，当日若不是为了生下刘盈，她也不需亲自放火烧宅子，下田种地，还自毁容貌，她能做的，她都已经尽心尽力做了。
她吕雉，到底哪里对不住刘邦，竟然让他这样防着自己？
刘邦这话一出，本来就已经心寒的吕雉，心底更是被浇了个透心凉，丝丝泛着寒气。
“好，我知道了，多谢夫君。”吕雉不怒反笑，只是眼底深沉，看不出神色，缓缓开口道，“戚姨娘怀着身子，不宜久等，夫君还是早些过去吧。”
刘邦点了点头，也不再看她，转身就走了。
吕雉关上门后，还能够隐约听见香儿送他离开的声音。
她神色有些愣然，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心底只在想，她为了这个人，拒绝了先生啊，她还动手打了先生一耳光，尽然不是全部为了他，可也是为着他的原因——
她值得吗？她为了这些，为了那些，总是一些繁琐的羁绊，令她不得不违心行事，值得吗？
她只有这一辈子，已然过去了半生，下半生，也非要这样亏待自己吗？
一向有主意的吕雉，此时此刻，也茫然了起来。
她动摇了。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
这才一个戚姨娘，她就觉得心累极了，可是刘邦刚才说了，他便是娶十个八个姨娘，这话是话里有话的，她能听懂。
刘邦日后，定然还会继续纳妾的。
她如何应对呢？她在吕家无忧无虑长大，父亲教她的是经商之道，先生教她的是权谋智慧，可是从来没有人教她如何去应对丈夫纳妾，如何应对那些小妾呢？
她不懂啊，她真的不懂。
这般想着，吕雉已是心力交瘁了，一滴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在了刘盈的手背上。
刘盈愣愣地看着吕雉，忽然低声问道：“娘亲，你哭了吗？你是不是恨爹？”
吕雉这才惊觉过来自己手里还抱着孩子，赶紧仓惶地擦掉了眼角的湿润，强行挤出一抹笑意，道：“不，没有，娘亲只是刚才你爹开门的时候，被风迷了眼了，不是哭呢，那是你爹，我怎么会恨他呢？傻孩子。”
刘盈却摇了摇头，叹气道：“娘亲，你何苦自欺欺人呢，你看爹的目光根本没有一丝爱意，你根本就不爱爹的。”
孩子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吕雉大惊失色地看着刘盈，语气也重了两分，责怪道：“盈儿，你这是什么话？你只是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爱不爱的？日后不可再乱说这样的话了！”
刘盈被她斥了一句，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惧，抿紧了唇瓣，不再作声。
吕雉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又缓和了语气，柔声道：“你是小孩子，你要做的事情，是好好吃饭长身体，好好念书长见识，这些是大人的事情，你不需要掺和，懂了吗？日后可不要再胡乱说这些话了，知道吗？”
刘盈目光复杂地看着吕雉，停滞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谨慎道：“我知道了。”
吕雉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亲了亲刘盈的额头，道：“那我们去睡觉吧。”
“好。”刘盈乖巧地回道。
刘盈在母亲怀里，那是一夜好眠，可是吕雉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天色都微亮了，才迷迷蒙蒙地合了一会儿眼。
然而，天才刚亮，香儿就火急火燎地在外面将门敲得震天响，声音更是急得不行，道：“大娘子，你赶紧起来啊，不好了，那个戚姨娘，跟沈先生吵了起来了！”
睡眼惺忪的吕雉被吓得一个激灵就起来了，怔了几秒，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戚媚肚子的孩子才几个月，就这般迫不及待对自己动手了吗？这个女人，这么蠢吗？吕雉垂下眼帘，掩住了自己眼底的疲惫，心里徐徐叹了一口气。
她虽然性子强势，从不肯吃亏，但是用的手段向来光明磊落，更是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鲜少出手算计别人，这也是她被刘家那两个嫂子欺负到头上，却也没有出手的原因。
现今，她竟别逼得要用手段来对付内宅小妾，当真是觉得好笑至极。
她学的智谋，源于先生，都是关于天下民生的事，她竟要用这些东西，来跟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争宠吗？
若是这戚媚换了旁人，她可以不去理会，只当自己没有听见，可是她却也晓得打蛇打七寸，偏偏选中了沈食其，沈食其对她有大恩，大恩啊！虽说是不恩不言谢，难道她却要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被一个小妾欺负吗？
吕雉做不到。
她虽然痛恨现在的自己，但是动作却比心里的想法要快上半拍，早已起身穿衣梳头。
她开门要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刘盈，见他还在熟睡，不由得放轻了动作，轻轻地掩上了房门，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温柔，沉着脸对香儿道：“走吧，去会会她。”
然而，吕雉纵是再聪明，落在了戚媚用心谋划许久的圈套里，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并不知道，她前脚刚走不久，戚媚宫里的人便来了一个丫鬟，敲门将刘盈惊醒。
“小公子，王妃让奴家给你送些吃的来。”那小丫鬟故意道，“王妃说她暂时抽不得身，让小公子先吃。”
刘盈还是个孩子，自然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我娘亲去了何处？我还有许多东西要请教她。”
“王妃一大早就去了沈先生住的地方。”那小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别人说，王妃和沈先生在楚营为质，交情匪浅，汉王很是不悦呢，老夫人也很是忧愁。”
她故意说了这么一句，便低下头道：“奴婢先告退了。”
刘盈蹙着眉，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刘盈虽然是个孩子，可是天下间的孩子，就没有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恩爱，琴瑟和鸣的。
他父亲如今先是娶了小妾，已然令他失望，昨晚亲眼目睹父母吵架，他更是觉得心寒，今日又听见娘亲和干爹有苟且——刘盈心里是不相信的，他从小就跟着沈食其长大，知道他的为人，而吕雉，也是向来光明磊落的性子，这谣言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乱说的。
可是他相信娘亲，爹却未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和干爹坐实了这谣言。
刘盈眼里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冷厉，自己利落地穿好了衣服，就推开门往沈食其住的地方走去。
那丫鬟其实暗地里候在门外，见他果然中计，心里十分喜悦，赶紧从另一条道上匆忙地跑到了沈食其住的地方，远远地对着戚媚点了点头。
此时，戚媚正带着刘邦亲自给她买的两个丫鬟，穿得花枝招展，对着沈食其和吕雉冷声道：“王妃姐姐啊，昨晚我胎像不稳，差人来请了钟大夫，然而沈小生却以治伤为由，拘着钟大夫不让钟大夫给我看脉，害得夫君命人快马加鞭到外面请了大夫回来，妾虽然身份低微，不及王妃高贵，可是我肚子里怀着的，好歹也是汉王的亲骨肉，妾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这沈先生是何用意？是看不起贱妾，为王妃姐姐打不平，还是受了姐姐的旨意，这般对妾呢？”
戚媚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话问得虽然是咄咄逼人，但是她的言语神态，却像是受尽了委屈，说话间，泪光闪烁，我见犹怜。
果然够毒啊，她这话一出，吕雉便是不想管也不行了，她若置之不理，带着沈食其径直离开，岂不是坐实了她这信口开河乱编的谣言？承认自己指使沈食其拘着钟大夫不给她诊脉？
沈食其现今仍然身子孱弱，一早便被她逼了起来，争吵这莫须有的罪名，已然是吃不消，连连咳嗽了几声，摇摇欲坠。
“沈大哥，你没事吧？”吕雉上前一步，扶着沈食其，将他交给了一边的仆人，“将沈先生扶下去休息。”
她连一句质疑的话都没有，这摆明了她相信自己没有做这样的事。
沈食其心里本来因为戚媚闹这么一出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还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苍白的浅笑，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戚夫人要对峙，我是其中人，怎能退下呢？”
他话毕，又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戚媚，他本就生得容颜绝色，如今这般带着一抹淡淡浅笑，纵然神色苍白，却也有一种令戚媚失色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