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阴月月往床上一倒,化作了一滩泥。
程欣荣推了她两下,又去厨房倒了杯水,返回来问道:“吃饭了么?”
“没有,我想吃热汤面。”阴月月仍是一动不动,对她来说,当女儿的这么吩咐母亲是天经地义的。
程欣荣很快煮了碗面端给阴月月,阴月月也没耽搁,换了衣服便将面稀里糊涂的吃了精光,就着一身汗钻进被窝准备睡时,看到程欣荣拿着被子和枕头走了进来,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往里挪了挪,将外面半张床留给她。
母女俩躺下,先是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程欣荣才将话题引到正路。
“今天你不是和朋友出去吗?怎么哭着回来了?”
一听这话,阴月月的眼眶又开始红了,往程欣荣身边靠了靠,掀开袖子给她看,在她的惊喘声中,哽咽道:“我今天被人欺负了。”
程欣荣一下子坐起身,脸拉了下来:“谁干的!我找她去!”
阴月月吓了一激灵,也连忙坐起身,笔画一个“嘘”的手势,道:“小声点,爸都睡了。”
“你爸要是知道,一准找那人算账!”
“所以才不能告诉他啊!其实也没多大点事。抓着几下没什么,主要是精神上的伤害。”
程欣荣皱着眉,瞅着阴月月,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和丰铭有关,嘴上张了几下,最终忍住没说,静待下文。
阴月月拉着程欣荣躺下,断断续续的讲道:“我刚才擦了点药,现在已经不疼了,估计明天早上就消肿了。其实,我今天是和高中同学出去,但就因为一点小误会吵了起来,那个女的受人挑拨,是非不分,就对我动手,我打不过她便成这样了……”
阴月月试图避开重点,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但听在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程欣荣耳里,这里面显然是漏掉什么重点。
程欣荣问道:“她到底为了什么把你抓成这样?被挑拨的什么事?”
阴月月的话噎在半路,想了想,遂避重就轻道:“嗯……她以为我是她和她老公之间的第三者,但其实是别人胡乱说的。”
程欣荣一顿,接着长长叹了口气,好似很无奈,又好似很失望,把脸转了过去,想了好半天没动静。
程欣荣不动,阴月月也不敢动,心悬了老高,七上八下的睁大了眼。
程欣荣是阴月月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连亲生母亲也要怀疑,那她就真的孤立无缘了。此时,无需承诺或替她出头,只需支持,便是无形的动力。
程欣荣转过了身,就着昏暗的床头灯,很严肃的看着阴月月,但严肃中又有着担忧。
“这阵子妈妈总替你担心。你长大了,交什么样的朋友是你的自由,你也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需要我和你爸给你把关。但在有些事上,妈妈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度。这次的事,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挑拨你们打架,当妈的是相信别人冤枉你的,你一直是敢作敢当的好孩子,如果真是你做的,你不会这么委屈。但月月,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这件事会赖在你身上?”
程欣荣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和丰铭在一起,我和你爸虽然不同意,但既然你喜欢,我们也觉得应该尊重你,也许有些事要你自己碰壁以后才知道对错。还有,上次你去那个单老师家里住,那件事你爸爸真的气了好久。你爸他是个要面子的很传统的人,自己的女儿夜不归宿两天,真的让他很伤心。也许你不能理解我们的观念,但妈妈仍希望你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别再我们担心。”
程欣荣说的句句击中阴月月的软肋,她羞愧,她后悔,她懊恼,她悔不当初。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打电话给单町,才会给自己找来这么一连串的难以想象的后果。在这件事里,她最难免对的就是父母,从寒假冷战到现在,她始终没说过一句“对不起”,不是不知道如何低头,只是难以启齿。
人的倔强、任性总是用在家人身上,面对外人,人总能无限坚强。
阴月月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默默地流泪,静静地听程欣荣的苦口婆心。
“你是个女孩子,在社会上本来就不如男孩子的有优势,更要注意自己的形象,有些人该远离的就要远离,有些事不该招惹的就不要招惹。不是妈妈封建,实在是这个社会本就歧视第三者,为了不受到伤害,有些人就算再喜欢,也不能喜欢。日子总会过去的,现在喜欢,以后可能就会后悔,忍过去就好了。”
“妈,我不是第三者,我这辈子都不会当第三者。”阴月月哽咽着作了保证,接着道:“我只是被人冤枉是第三者,就这么倒霉,要是真的当了,该多痛苦。”
程欣荣没再继续“第三者”的话题,眼下不是时候,遂将话题引回她最担心的问题上。
“丰铭……是个好孩子。但在我的立场上看,他对你来说太成熟了。他在社会上待了几年,做出了不错的成绩,所以他在为人处事上才会有那么大的自信,那是他‘成功’的表现。若是再过几年,也许我和你爸会很高兴你能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对象,但是现在,你还在上学,等你出了社会后还会有很大的变化,到那时候他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是准备等你工作几年以后稳定了再结婚,还是等你一毕业就把你娶回家?如果等你工作个五六年,他都过了三十了,他能等吗,他家里就没意见?你呢?你要是一毕业就嫁了,很容易和社会脱节,要是再交往几年看看,也许你对这段关系的看法又要变了,哎……最怕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们的感情淡了,或者又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到此,阴月月忽然明白了以前没去想过的很多隐患,她道:“所以你和我爸才一直不希望我上学的时候找对象,因为很难长久吗?我……我确实没想过结婚的事,我总想着过一天算一天,等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再说。”
原来,他们竟然相差了六岁,原来,六岁竟是这么大跨度,原来,六岁不止是一个数字。这一连串的“原来”跳入阴月月的脑海,她此时才发现自己和丰铭的距离,早已不是喜欢就能拉近的。
将近一个多小时的交心,令阴月月对这段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一觉醒来后,她仍赖了很久没起床,靠在床头将和丰铭的过往穿起来想了几次。
不可否认的是,她喜欢丰铭,这也多亏了她的死心眼,可以将这种“喜欢”从九岁延续到现在,但喜欢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是需要建立在现实条件上的。若是丰铭不是丰铭,若是他人品很烂,或是他没有丰厚的家底和良好的教育所堆砌出来的自信、头脑、品味、教养,那么在她眼里,他会不会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无特别?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假设,阴月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只能在放弃之余,在心里话下一个问号。
接着,她又想到秦敏丽,这简直是另一个未解之谜。
若她毕业后工作几年才准备嫁给丰铭,秦敏丽那关是绝对过不去的。但如果毕业后就确定关系,她又是否有勇气陪丰铭一起移民加拿大?
移民,不仅意味着要离开父母的保护,更意味着终生面对一个强大的婆婆兼敌人。前提是,秦敏丽会同意这门婚事。
一连串的没有标准答案的谜题环绕住阴月月,逐渐形成一种对未来设想的恐惧网,她被自己的自寻烦恼烦到头疼,整整一个上午就在床上荒废了。
中午吃了饭,阴月月恍恍惚惚的返回学校。
胳膊上的伤口消肿了,过几天就能结痂、愈合,但心里的烦躁却像是生了根,没有药医。
下午,珠宝鉴赏课,阴月月始终埋头看书,脑子全是池婕的嘴脸,迁怒之下连正眼都没给单町甩过去一个,强忍着厌恶感坚持等到下课铃响起,才第一个冲出教室。
于一一在后面叫她,她才缓下脚步,等着对于一一大吐苦水。
回到宿舍,于一一三人听了阴月月前一晚的精彩遭遇,啧啧称奇,接着展开讨论,讨论内容万变不离其宗,皆是指责池婕和齐萌的,也有劝阴月月和单町保持距离的。
最后,阴月月提到关键性问题,她说:“昨晚我和我妈谈过了……是不是在咱们这个年纪找一个大自己很多岁的男朋友,未来就会很渺茫?”
这话一出,钱幸幸愣了一下,于一一连忙道:“你那个还叫大很多岁啊?幸幸那简直就是忘年恋了!诶,对了幸幸,什么时候带你‘爸’给我们看看?”
钱幸幸始料未及,脸一白,半响没言语。
平琰琰打圆场道:“一一!怎么说话呢!只要有他们之间是相爱的,年龄不是问题!”
“切,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和边城年龄相当,又是同校,天天在一起甜蜜,当然没烦恼了!还有啊月月,你也没必要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年头谁不想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你现在的男友得羡慕死多少人啊?真不明白你还烦什么。”
阴月月往床上一躺,没了话,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平琰琰和边城是最标准的恋爱,属于安全牌,钱幸幸是另类派的,年龄差距对她来说都是虚幻,于一一抱单身主义自然只会对旁人品头论足不知内里辛酸,而她,拥有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理想男友,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整日庸人自扰。
傍晚的时候,阴月月有了点头绪,生怕在电话里说会引起丰铭的怀疑,只以短信的形式写了一段话:“要期中考试了,又要准备英语考级,我可能有一阵子不能常出去,还有很多事需要好好想想,也想专心复习,你工作也很忙,不如等考试完了咱们再见吧。”
短信发过去很久没回复,阴月月又不敢打电话过去问,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心神不宁。
那边,丰铭正在开车,趁着红绿灯的时候看了眼短信,心情忽然急转直下,接着遇到足足半个小时的大塞车,遂更加郁闷,连抽了三根烟才顺过一口气,将车开到路边停下,眯着眼想了很久。
他了解阴月月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若是死缠烂打定然引起反弹,可若轻易同意他又心有不甘。
思及此,丰铭掏出手机在手里把玩,接着敲打短信,删了几次,最终只发过去两个字:“随你。”
阴月月一见回复内容,顿时五味杂陈,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更不敢再发过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算不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时间,同时拿着手机的这对男女,全都陷入了自我心理战,一并猜着对方的意思,一并想着自己的退路。
不会儿,丰铭再度发动引擎,忽觉手机一阵震动,心里一动,顿了一下又吸了引擎,打开信息,却不是来自阴月月的,但还来不及失落,就被短信内容惊住。
秦玟:“我被两个男人缠住了脱不开身,快来救我!”
丰铭眉宇皱了一瞬,二话不说打电话过去。
秦玟很快接起,语气不稳,似是很恐惧:“丰铭!”
丰铭问:“你在哪儿?”
“后海酒吧街这边,一直有人跟着我。”
“你现在离开那里,出去打辆车……”
“不行!我走不了!”秦玟打断道:“刚才在酒吧里有两个男的一直盯着我,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出来,半路把我拦住,问……问了我好多问题……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躲进烤串店里和别人拼桌。他们就在我旁边不远的位置,只要我一走,他们又会围上来!”
丰铭问了地址,又想了一下,看了看路况,接着道:“你再等等,我走小路过去接你。”
电话一挂,丰铭快速将车开进小路,九拐十八弯的一路绕到后海酒吧街附近,但塞车实在太严重,只好就近找了停车位,又下了车走了一段,在附近的存车处租了一辆自行车顺着河边一路找。
烤串店门口,秦玟正冲着丰铭招手,一脸惊喜。
“跟着你的人呢?”
“就那两个……”秦玟那眼睛扫了扫蹲在不远处树坑下抽烟的二人,接着一下子坐上后座,说道:“快走。”
丰铭骑出了酒吧街上了大路,回到存车处退了车,问道:“你是在这里打车回去,还是等我拿车送你?”
秦玟低下头,讷讷道:“我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我一个人,总是想起他。”
丰铭四处看了看,答非所问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来这里,很容易出事。”
秦玟不说话,靠着一辆车蹲了下去,不会儿,哭了起来。
丰铭吓了一跳,来回走了两步,说道:“你哭什么?”
“没什么。”虽是这么说,却仍是在哭。
“吃饭了吗?”丰铭适时的转移话题。
“还没。”
“那走吧,先去吃饭,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秦玟站起身,动了动腿,说了句“谢谢”,然后跟着丰铭往来路走去。
还没回到车里,沿路就见一排小馆子,两人随便找了一家进去,点了几个菜,各自吃着,谁也不说话,就像两个陌生人。
扫光了一桌子菜,秦玟放下筷子,擦嘴的功夫抬头瞄了瞄丰铭,问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吧?”
丰铭一挑眉:“看得出来?”
“很明显啊!”秦玟笑笑:“能给你气受的应该只有月月了,吵架了?”
丰铭斜着眼看了秦玟一会儿,忽而好似得出什么结论一般,正视问道:“你和月月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依照你的了解,她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想一个人静静?”
秦玟垂下眼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问我就算问对人了。以前在加拿大的时候,月月也曾经这样过,不过那时候和现在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时候,你们还没在一起,月月难免患得患失,整天为情所困。现在,你们都在一起了,她没理由再烦恼啊!”
一句话说到丰铭心里去了,这也是他想不透的。
——投其所好,这是人际交往的不二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