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原来一直是朕误会了,商小姐对弟子也是这样冷冰冰的。”燕云华笑然走了过来,伸出手去,准备给杜若擦擦眼泪。
商青黛将杜若拉到了身后,低头福身,这一行礼恰好将燕云华的动作拦住了,“民女商青黛,拜见陛下。”
燕云华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来,负手笑道:“免礼。”
商青黛直起了身子,转头冷声道:“阿若,还不去换身衣裳?医者就该有医者的样子!”
“是。”杜若吸了吸鼻子,垂着头往悬壶堂内走去。
商青黛顺势坐了下去,并没有继续搭理燕云华的意思,她看了一眼杜若没有写完的方子,示意跪在身前的私妓再将手伸过来,让她再把脉一次。
脉息虚弱,再瞧她脸色惨白,分明是血亏之相。
“商……”燕云华想趁机搭上几句话,却发觉商青黛脸色大变,她的手慌乱地从那人腕上缩了回来。
“此病……恐……传染……”商青黛当下断症,吓到的不止是那名私妓,还有此刻站在私妓边上的当今天子。
三娘就跪在私妓的身后,她忍不住附了一句,“定是上次那个脓疮大汉传染的脏病,商小姐,您可要救救我这姐妹啊!”
“这……”商青黛为难地看向了燕云华,“陛下,你龙体要紧,这些女子皆是有病之人,你站在这里,万一染上什么,那可是……”
“有理!有理!”燕云华心惊得厉害,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故作镇定地回到了悬壶堂门前,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燕云深看了看那些跪地不敢起身的私妓,他知道,若是燕云华不说免礼,那些女子就会一直跪着,他心头不忍,当下劝道:“皇兄还是先回宫歇息吧,这里有臣弟看着,不会有什么乱子的。”
“也好!”燕云华正愁没有理由离开,他顺着燕云深给的台阶下来,递了个眼色给传旨公公,“摆驾回宫。”
“是!”传旨公公将圣旨双手交到了燕云深手中。
“恭送皇兄!”燕云深示意府卫护送皇兄回宫,恭敬地一拜。
燕云华点点头,终是离开了悬壶堂。
天子离开后,百姓终是可以起身了。
燕云深回头看了看放在桌上那盏热茶,心头的凉意比谁都多,暗暗道:“终是有罅隙了。”
三娘扶起那个早已六神无主的私妓,安慰地一笑,“没事了。”
私妓猛烈地摇头,“若是真会传染,我……我只怕是活不得了。”
三娘眯眼笑道:“若是真会传染,商小姐还能这样镇定?”
商青黛没想到三娘的观察竟如此细致,她凉凉地道:“虽然不会传染,但是这身子骨终究是太虚了,这些药服用之后,真得好好静养几日,干不得什么重活的,毕竟,滑胎最伤的是女子之身。”
私妓终是放下了心头大石,笑道:“当真?”
“你也可以不信我。”商青黛站了起来,向远处的陈水苏招了招手,“水苏,你来接手这边。”
“是,夫子。”陈水苏此刻不敢有半点懈怠,想到方才夫子恼小若的样子,她还觉得有些后怕。
杜如风与莫氏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岂会不懂商青黛方才的意思,呵斥的是若儿,其实是保护若儿,毕竟今日的若儿比起往日来说,实在是好看了许多。
若是被天子看中,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事。
愁云在彼此心湖中弥漫开来,杜如风与莫氏只能沉沉一叹——仲儿尚不懂事,方才接旨之后,就以脑袋疼为由,回房休息了。好不容易指望上可以入灵枢院学医的若儿,没想到今日及笄的无心打扮,竟让陛下有了擦泪的举动。
有些事,他们实在是害怕。
果然,陛下才走了没多久,传旨公公便又跑了回来,传了一个口谕下来,命今日诊病之后,所有参与诊病的大夫都入宫饮宴,这是天子给子民的恩赏,他们哪里能拒绝?
“果然……”
商青黛脸色越发地冰凉,此刻哪里还有诊病的心思?
“夫子。”陈水苏悄悄地揪了揪她的衣袖,小声道,“其实,今日小若是……”
“水苏,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去瞧瞧这丫头,是不是赌气了?这换衣裳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当外面没有病家么?”商青黛冷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蹒跚着往悬壶堂中走去。
陈水苏倒吸了一口气,没办法,只好继续给哪些私妓诊病——若是再不专心行医,一会儿夫子出来指不定要骂的便是她了。
三娘眯眼望着商青黛远去的背影,会心轻笑了一声。
农家汉子跑腿买来了桂花糕,殷勤地给三娘递了过去,“三娘,给。”
“忠哥,谢谢你。”三娘接过了桂花糕,暖暖地一笑,已足以让农家汉子徐忠的心瞬间暖化。
“嘿嘿。”徐忠挠了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悬壶堂内,厢房中,小人儿坐在铜镜前已经抽泣了许久。
脸上的胭脂已经被泪水沁了开来,镜中的她早已成了一个大花脸,当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第一反应是捂着脸,将头深深地低下。
“我……我马上就换衣裳……我马上就出来……夫子不要恼我……”说完,杜若脑袋里一片混乱,起身之后竟不知改往左转身,还是往右转身,犹豫之间,又想快些行动起来,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双脚扭了一下,又跌坐回了原位。
看见这小人儿的举动,商青黛是又恼又心软,她走了过去,按住了杜若慌乱的身子,凉凉道:“我心中的阿若,是不会这样失了分寸的。”
“对不起……”杜若涩然开了口。
商青黛叹了一声,“这句话,不该你说的。”
“我……”
“阿若……”
商青黛看着镜中的她,沉声道:“是我来迟了。”
“夫子?”
“阿若,你今日那样抹胭脂,美虽美,但是并不适合你。”商青黛坐到了杜若身侧,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擦去了她颊上的胭脂。
杜若怔怔地看着夫子的眉眼,冰冷之中杂着许多愁色,她认真地道:“夫子不喜欢我上妆,我以后都不上妆了,可好?”
喜欢,今日的阿若怎会不喜欢?
这话商青黛只能忍在心底,她没有回答杜若的话,揪起自己的衣角,把杜若的小脸擦了个干净。
商青黛侧身用小指勾起一点点胭脂,轻柔地抹上了她的脸颊,“世人总说红颜祸水,其实这些罪,本就不该算在女子身上。”
当听到商青黛说的这句话,杜若身子一僵,恍然明白了商青黛话中的意思——怪不得今日的陛下目光那般灼灼,怪不得那样的目光让人如此的不舒服。
“夫子……”
“嘘……”
商青黛微微皱眉,指腹将胭脂泯了开来,目光紧紧瞧着小人儿慌乱的眸子,语气却是决绝的,“阿若别怕,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我这个夫子不倒,谁也伤害不到你的。”
杜若眉心拧了起来,商青黛却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将那拧起的地方抚平。
“果然,阿若还是这样样子好看。”
商青黛嘴角忽地浮现起一个赞许的笑来,杜若侧脸望向了铜镜,此刻的她,没有了方才的双颊灼灼,有的只是恰到好处的淡淡红晕。
商青黛站了起来,“你不该被关在金丝笼里面圈养,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夫子!”杜若噙着眼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扣住,“其实我……”
商青黛又打断了她的话,却莞尔道,“今日阿若及笄,是个大人了,日后行事说话,要三思而后行。”
“我……”
“阿若!”
商青黛再一次打断了杜若的话,她有些害怕,害怕杜若说出来的那些话,会让她心软,会让她有了眷恋。
娘亲的仇还等着她报,灵枢院还等着她守护……
眼前的小人儿,她也是要保住的……
殊不知,杜若这一次,并没有依着她走的意思,突然松开了手,站了起来,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给了商青黛一个坚定的微笑。
“阿若?”商青黛愕了一下。
杜若弯下了腰去,小手温柔地揉上了她的脚踝,柔声问道:“夫子,你回去后,可好好让其他夫子帮你看看过这儿了?”
商青黛没想到阿若会突然如此,“……”
“我要夫子快些好起来。”杜若仰头一笑,嫣然入心,足以一霎之间暖透了商青黛的心,“夫子,每个人的路虽然不一样,可是,说不定你跟我的可以殊途同归。”
“你是医者,应该留在宫外,医治更多的人……”
“宫中那么多宫女太监,难道就没有生病的么?”杜若的笑容更加温暖,“夫子也是医者,医术比我好,留夫子在宫外,不是更好么?”
“阿若,你若不听我的话,我马上就逐你离开!”
“我听啊,夫子方才不是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要三思而后行,如今我说我想说的,做我做想的,没有不听夫子的话啊。”
“你敢胡来?!”
“我若不胡来,夫子也不胡来,可好?”
“你……”
“那些事,日后再说,今日我要听夫子的话,换好衣裳出去继续医治那些可怜的姐姐们,”说着,杜若扶着商青黛坐了下来,“夫子既然脚踝还没有好,那便还是我的病人,今日就听我的话,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阿若……”
“反正夫子今日也恼过我一次了,若是再惹恼一次,只有等夫子脚踝好了,我再来夫子跟前领罚吧。”
杜若说完,又加了一句,“只要夫子没打死我,我就一直当夫子的学生。”
一辈子,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