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来出殡的那天,天空微微泛红,雨丝下落如同银针,扎在身上冷得彻骨。
众人都是一脸哀戚的神色,有风度卓然的贵妇人已经哭得晕倒在了他人怀抱。
李云来年轻时大概也很风流。这么说起来,李昱东在李家真的是个异数。
一想到这三个字骆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李昱东,李昱东,李昱东。
她像搁浅的鱼般睁大眼睛,再努力睁大,然后看着眼前清晰的一切,渐渐的变成模糊。
他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吧?看着世界渐渐远去却无能为力?他会想起我么?
会么?不会么?
还是不要想起的好,想起了也只有恨而已吧?
她最爱的人,她留给他最后的感情居然是恨。
骆笑微微张开双臂,踮起脚尖,风吹过袖口呼呼的响,将要飞翔的姿态。
她站的高台离出殡的队伍不远不近,高台下面是萧索宽阔的公路,一辆卡车呼啸而来。
骆笑的身形滞了滞,往后一退等待车子开过。
她不想死在车轮下,一来太丑,二来她不想连累无辜的司机。
这样的高台,刚好有两层楼高的距离,没有任何障碍物,掉下去头先着地,必死无疑。
呵,必死无疑。
骆笑闭了闭眼睛,死亡的气息又慢慢积攒起来,指尖微凉,只有腹部那块是暖的。
她缓缓的缓缓的牵起一个微笑,用尽所有力气般,像在最高点骤然盛开的烟花。
宝宝,宝宝……
我们这就和爸爸团聚。
马上就要,团聚。
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响,似乎只要膝盖轻轻易弯曲,脚尖离地,她就可以穿过现世重重的阻隔去世界的另一边。
另一边,会不会再有可以与你匹敌的男子,剑眉星目,能望着我那样无奈的对我笑?
她的下落最后功亏一篑。
她感到手腕上的阻力,男人冰凉的指尖微微发力,她就动弹不得。
骆笑的心狠狠快跳了两拍。
血液似乎都往手腕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奔涌,她抖了一下,才慢慢慢慢的打开双眼。
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不是李昱东。
不是他。
心高台跳水般的落了下去,骆笑喃喃的说:“是你啊。你好。”
神色平静,语调不疾不徐,连对方满脸的不屑与轻视都无法激起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在连绵叠嶂的山体间,统一都是铁青的冷色,骆笑穿着的风衣刚刚盖过膝盖,纯然黑色,显得整个人是黑黑的一个小点。
乔卓南呼出一口气,变成蒙蒙的白雾。
白雾褪去他终于看清对面人的脸:小小的脸盘,脸色惨白,眼眶微微有些浮肿,眼角发红肿得像个核桃。
但在目光相触的时候,她又迅速把眼底的哀戚收起,偏偏换上一副高傲不可侵犯的姿态,可笑得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这种感情逾越了。
乔卓南警告自己,握着骆笑的手缓缓松开。
他自信她就算要跳,也绝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跳下去。乔卓南想自己也是阅女无数了,有许多都是爱哭的,那泪眼朦朦中含着的软弱和倔强,最是动人。但有的,她的软弱是爱人的独家待遇。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可能放下骄傲在他面前纵身一跃。
乔卓南边想边抽出烟,暗开打火机“叮”的一声。
他感到骆笑的目光集中在他的打火机上久久不肯离开。
他抽出烟问:“来一根?”
骆笑移开目光:“谢谢,不用。”
“想起他了?”乔卓南微微眯起眼睛,“打火机是么?这么说起来……”
乔卓南的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有些磨损的圆盒。
骆笑伸手去抢,却发现是一个手机。屏幕已经碎了,机身却被擦得很干净,没有污垢也没有……血迹。
“是他的。”骆笑眼里闪过一丝极细的微光,又一下消失。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他就这么……但我看见了,我只能相信。不过凡事总该有个前因后果,李昱东多大开始玩车?我宁愿相信他走路出意外都不相信他是这么死的。除非,是因为你。”
乔卓南顿了顿,眸子里是密密织起的精光。而让他失望的是,在骆笑的眼睛里他找不到一丝情绪波动。
她的眼睛黑而深,没有聚焦的时候会给人种眼盲般的错觉。
就像现在。
骆笑语调平淡的说:“与其和我兜圈子,你不如问李昱东是不是我害死的。”
“那,是你么?”
骆笑嘿嘿一笑。笑容乍现之初让人几乎有惊艳的错觉,仿佛在一片苍白色里开出的旖旎的花。
“我从来都在害他,不是么?”这个问句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带着入骨的厌世和悲凄。
乔卓南看了她一眼,转换话题:“这只手机被丢出很远,离相撞地点大概两百多米,除了有些刮擦和屏幕一切都很好。”
骆笑翻着手机左右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我接着找人修好它。我想他真要留下什么线索,大概也只有这个了。”
骆笑的手停了一下,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打开看一下?内有惊喜。”
说完乔卓南笑了,笑容里有一丝扭曲的意味。
骆笑停了停,手指按在绿色的键上狠狠用力。
过了很久,才响起舒缓的音乐声,接着是开机画面。
她眼前一黑,手机几乎直直的落了下去。
手机上的桌面是一张照片,背景是她所熟悉的街道,人来人往间她和顾子皓正在拥吻。
乔卓南蹲下捡起手机,慢慢揩去上面的灰。
“我设的桌面,喜欢么?”他讲得极缓慢极缓慢,眼睛里有着难名的意味,“李昱东出事前收到的彩信就带着这张照片。”
乔卓南撑着膝盖站起来,手指摇摇的指向对面:“有多少私生子想争为老爷子扶柩的位置,有多少人想从李家的家产分一杯羹。不过你的那位,可能野心更大,取代他哥哥入主李家,是他的终极目的吧?”
“骆笑你的蠢就是天真到以为有人和李昱东一样蠢。你以为,他真是爱你么?笑话。从始至终,你不过是一步棋而已。”
“有机会代我转达顾子皓——毕竟他是我姑母的儿子——他不配姓李,永远不配!”
乔卓南走后,骆笑兀自在高台站了一会儿。
因为仇恨,她反而有了生的勇气,多可笑。
风吹过黑裙的下摆凉意彻骨,她表情却是一味的木然。
远处的纷纷扰扰恍若滑稽剧,仿佛一帧帧变化的骇人梦魇,骆笑想让这可笑的一切停下来,但胸口被死死堵住,根本无法发声。
乔卓南的话一遍一遍敲击着耳廓,仿佛淬毒的咒语一般。他说得对,她真是蠢得离谱。她还真以为顾子皓对她痴心入骨,她还真以为世上还能有一个李昱东这么傻得可笑的爱她。
骆笑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抗议,不是的不是的。但在巨大的悔恨和痛意里却显得这样微不足道。
骆笑目送着队伍远离,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在离开的刹那,她仿佛有感应般的倏然回头,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曾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向她伸出手来的那个身影,到了最后,竟是欺骗。
顾子皓是刚刚赶来的,李隼似乎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就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父慈子孝,一个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一个是身形挺拔的青年,在一片烟灰色里成了一对最卓然的剪影,看得骆笑眼睛都微微发涩。
接着李赫走了上去,亲密的拍了拍顾子皓的肩,顾子皓甚至还能回应着他微笑。
骆笑把眼睛瞪得很大,过了很久才感觉到迟钝的痛觉。
她摊开手心一看,那条长长的感情线已经被她的指甲掐得皮肉绽开,嫣红的血,妖娆的在苍白色里绽开,有种诡异的美感。
骆笑牵唇一笑,连眼泪都欠奉。
所有软弱的液体都倒溯到心脏,瞬间百孔千疮。
观礼结束后骆笑回了李昱东的单身公寓。
公寓不复她离开之前的整洁,一页一页的文件四散,一只漂亮的钻石笔也被折成两半。
她几乎能想象李昱东当时的挣扎与烦躁,想着想着她觉得好笑,为了她这样一个女人,至于么?
她边想边把文件捡起来叠好,上面爬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都是冰冷的印刷体,李昱东留下的笔迹竟然一个都没有。
李昱东的字极好看,清俊挺拔,疏朗开阔,就像他的人。她以前模仿了很久很久,都只是照猫画虎罢了,那种心境和气韵,她一直写不出来。
她在这一刻,忽然想念极了李昱东的笔迹,味道和微笑。但这里并不提供,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是满目苍夷,满目悲凄。
她又走到书房,意外的发现书房上还停着一杯咖啡。
她记得他向来精力旺盛从不需要这些东西提神。刚刚有些雀跃的心又变得不太确定起来,直到她看见咖啡杯上浅浅的一个唇印。
鬼使神差般的她把咖啡杯举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嘴唇一点点的凑上去慢慢贴合。
凉了许久的咖啡有种特殊的腐败味道,直直的扑进骆笑的鼻腔。而她心里却有一种扭曲的快乐,仿佛这一刻她和李昱东贴得那样那样的近。
她几乎沉迷其中,任由那种气味腐蚀她的神经。直到一声沉闷的钟响划破寂静,骆笑迷噔噔的睁开双眼,瞳孔一缩猛的把杯子砸在地上。
假的永远是假的,当不了真。
阿昱他,真的再也再也不要她了。
周围冰冷的空气仿佛冰寒刺骨的海水,滔天巨浪般的扑了过来。而她眼前连块浮木都没有,她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自己。
骆笑蜷缩起来把自己整个的团住,意识渐渐模糊,眼前划过一阵亮芒,仿佛李昱东在淡淡的星芒里对她浅浅的笑……
骆笑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梦里她坐在李昱东的单车后面,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好像是三四月的天气,柳絮在身边懒懒的飞舞,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味,舒爽干净,让人安心。
这是多好的梦,即使知道是假的,骆笑还是在睡梦里弯起唇角。
然后李昱东对她柔声:“抓紧,要转弯了。”
骆笑在梦里用力的点了点头。
单车划过一个惊险的弧度,风声在耳边变得尖利,骆笑失重般的往后倒去,她有些心慌,着急着抓住李昱东的衣摆。
但手一伸却只抓到虚软的布料,李昱东的微笑如同柳絮般在她面前散开,接着被子弹击中般的彻底消散。
然后景象一黑,她的梦境完全滑入了黑暗。有东西在用力叫嚣,眼前迅速掠过不明的影,骆笑觉得害怕,拼命的叫着李昱东的名字,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嘲弄她:“你忘了吗?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也永远不会回来!”
“啊!”骆笑大叫出声,从梦里猛的惊醒。眼眶一湿,竟然是沁出泪来。
她迷惑的看了看四周,还是空旷的书房,和碎在红木之上的白瓷碎片,闪着尖利嶙峋的光。
骆笑被蛊惑般的向其中一块碎片伸过手去。
她想通了,死吧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她哪有资本去报复顾子皓呢?之前她自信满满不过仗着他爱她。而现在不是已经发现了么?这不过是一场自投罗网的骗局。
而这时候她忽然听到钥匙的轻响。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管不住双脚飞奔了出去。
门被缓慢的推开,仿佛一只手□□着她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
阿昱,阿昱,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可笑如同在山洞门口念着咒语的阿里巴巴。
希望往往是用来落空的。
她看见的不过是管家不再客套的表情。
管家的表情里带着怜悯,骆笑一摸腮才发现颊上都是泪。
“骆小姐。”
“管家,你好。”骆笑态度惶恐得如同小学生。
“这套房子公司方面要收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尽快收好上交钥匙。”
骆笑有些不可置信:“这不是,这不是……”
管家公式化的答:“这是集团方面的意思。本来这段房源就很紧张,有位客户已经早早预订了。”
“什么时候?!”
管家眼光微闪,接着又换上一成不变的表情:“就在那个人出事的当天。”
那个人?
当初你不是殷殷的叫他李总么?!现在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骆笑知道自己不该迁怒可怜的管家。形势比人强,她也有她的苦衷。但一想到李昱东唯一存在的痕迹也被这么别有用心的抹去,骆笑就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骆笑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几乎像个乞丐。
她吃力的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背后还驮着一个。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泥泞,雾气蒙蒙间有车飞速的擦着她开过,一闪一躲间骆笑手里的袋子已经狠狠的砸在地上。
一本相册滚了出来,大大咧咧的翻开里面是李昱东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
雨点匀速砸落模糊了他的容颜,骆笑在这一刻终于无法抑制的哭了出来。
此时雨势骤歇,有伞在她头顶缓缓撑开。
感情真挚到几乎能假戏真做的声音。顾子皓扶着她的肩低语:“骆笑,我很遗憾。”
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出不来,骆笑拽住背后的袋子往前一甩狠狠的砸在顾子皓身上。
“滚,滚,滚,你让我恶心!”她歇底斯里的叫着,整个人脱力般的向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