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们七嘴八舌,王居安听得一愣:“圆寂了?死了?”
又有中年女香客道:“听说是胆囊都出了问题,住了两个月的医院,没扛住,仙游了,怕是天机泄露太多,老天爷罚他了。”
王居安不信:“他岁数大了,器官老化,他们这庙上,以前的伙食估计也一般。”
一个年纪大些的香客点头道:“其实吧胆囊这东西,不管是吃荤太多还是常年吃素的,都好不了,还是要营养均衡。”
王居安笑笑:“上回他叫我出家,我劝他还俗,他千算万算,怎么没给自己算上一卦?”
“说的是呀,”那年长的香客又道,“我以前是这里的俗家,他临终的时候我来看了眼,也问过他老人家,老师父说,他往常给人算命,不管好不好,最后都要加一句种善因方得善果,这辈子说了没有上万也有几千,难道还要给自己说上一遍么?”
王居安听得大笑,另几个香客也跟着笑起来,都说:“所以医者不自医,算命的也从来不忽悠自己”。
小和尚却不懂,仍是问:“施主你想算命啊?新住持也能算。”
王居安笑得眼眶发潮:“算什么算?前半辈子它怕我,后半辈子我烦它。”
他转身走人,仿佛适才的笑耗尽元气,心里麻木,回去宾馆的时候,叫人送来一打酒水,胡乱塞了几张大钞过去,不等服务生道谢,一把摔上门。
王居安提着酒瓶靠在床头翻电话,一个星期没开手机,各种信息几乎挤爆。他一页页翻过,却迅速略过那女人的来电和短信,绝不细看,直接删除了事。过了一会,又收到两则总经办发来的信息,对方委婉询问,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物品是否需要处理。
他感到好笑,抿一口酒,酒水冰凉,味道辛辣,一时呛着,他剧烈地咳嗽,忽然想起来,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里还有儿子的照片,他闭眼靠了一会,方拿起电话订机票。
两天后,王居安重回安盛,董事长办公室里虽无人,但摆设上已有变化。知道他来,早有做it支持的员工等候一旁,替他永久删除私人电脑里的相关项目和机密文件。外间,秘书敲门,仍是称他“王董”,又神色尴尬道,小王先生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想请他过去说话。
王居安想一想,并不推辞。
进门一看,跟在他后面混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正人模狗样地坐在大班桌后笑眯眯瞧着他。
王居安直接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王思危笑:“瘦了。”
王居安开门见山:“你知道多久了?”
王思危想了一会:“没多久,也就两三个星期吧,”又叹,“老太太心里可真能藏事,我也给吓傻了。”
“还在回味?”王居安笑一笑,“坐牢你屁股下的椅子才是正事。”
王思危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王居安舒舒服服靠向椅背:“她能把你扶上这个位置也能把你弄下去,她当初怎么对我,以后也能怎么对你。”
王思危不以为然:“不一样,我们的身份不一样,我是她的亲侄儿,你和她算什么?”
王居安笑:“商场无兄弟,一旦涉及利益,父子兄弟反目成仇也是有的,血亲算个屁,何况你这人……”
“我这人?我这人怎么了?”
“你有几斤几两,大家都清楚。”
王思危原本还忌惮他,这回恼羞成怒,一时俊脸紧绷,壮胆指着他:“王居安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以前当你是亲哥才给你面子。”他早有准备,抽出一张□□直接扔地上,“我再不济,也比你大方,当初你用三十万就打发了我,现在这卡里有三十一万,拿了赶紧滚!”
王居安泰然自若:“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人其他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他微顿,神情里多了几分萧瑟,“这二十多年,我们都不知道实情,你扪心自问,我到底对你怎样?”
王思危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没吱声。
“你刚进王家的时候,你大妈趁着爸……趁着你爸不在家,不给你留饭,是谁深更半夜给你送吃的?你在外面被人喊野种,是谁替你出头,跟人打架?你闯祸了,又是谁给你收拾烂摊子?”
王思危撇开眼,不去瞧他。
王居安继续道:“这些事,你忘了不要紧,我一直当你是兄弟。”
他兄弟立马嗤笑:“我不稀罕。”
“你再想想,王亚男明知我俩的身世,这么些年又是怎么对你的,你喊她一声姑,她都懒得应,”王居安说完,拿眼盯住他,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王思危躲不过,也不敢正眼回视,有些丧气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王居安这才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她手里的棋。”
“不可能!”王思危提高嗓门,“她现在除了靠我,还能靠谁?家里的傻儿子?”
“你再仔细地想,除了你以外,她还跟谁走的近?她还提拔过谁,其中有没有谁是并非不可代替的?”
王思危愣了愣,脑子里转过弯来:“你说那个姓苏的女的?”
王居安也打住话头,若有所思,隔了一会才道:“她对王亚男来说并非不可代替,但是对有的人来讲,也许很重要。”
王思危一脸茫然。
“王亚男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王居安叹息,“对女人来说,只有孩子才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浮云,她对天保有愧疚,更有补偿心理。”
“你什么意思?”王思危难以置信,“傻子也有春天?”
王居安不说话。
王思危越想越气,手中拿着签字笔不停敲击桌面:“难怪她当面说得好听,背地里押着股权不给我,一会说手续有问题,一会又说大股东们还有意见,”他把笔使劲往桌上一拍,“他妈的都是在做戏。”
对面的人不露声色地瞧着他。。
他又恨恨道:“姓苏的算哪根葱,我让她吞不下兜着走。”
王居安忽然发话:“你别动她。”
王思危抬头:“为什么?”
王居安脸色已变,一字一顿:“我说了,别动她。”
王思危不解,嗤笑:“动了又怎样?那傻子还能找我拼命?”
王居安冷着脸不做声,良久开口:“要不这样,不管她死了残了还是病了,还是伤心难过心情低落了,只要有点不痛快,我就找你算账。”
王思危哑然,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却是爆笑:“疯了,你他妈疯了,你们这些人,全都疯了……”
王居安没理会:“你动她还不如多动脑子,最直接的办法才最有效,王亚男在台面上说得非常好听,你就更有理由和她闹,遗嘱都读了,她还能赖掉?你越理直气壮,她就越没办法。”
王思危脸上阴晴不定。
“我看在以前的情分好心提醒,是继续被人利用,还是暗地留一手,随便你,”王居安说完起身,出去时踩着了那张□□,弯腰拾起来,夹在指间挥了挥,“钱是好东西。”
王思危原本将信将疑,这回见他二话不说收了钱,心想:“平时装模作样,现在也不过如此,”转头就在王亚男的行事上多留了心眼,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心里气不顺,又有意试探对方底线,便故意在公事上给人使绊子。
两次三番,王亚男就觉着比先前无人相助时还要劳累。
她原想这侄儿为人耳根软,处事拎不清,容易左右和驾驭,谁想这几天不知怎地就转了性,坏起来没有道理,倔起来又不通人情,公私不分,眉毛胡子一把抓,哪还敢指望他能对天保亲近些。
王亚男忍耐多时,终于憋不住,两人关了办公室的门大吵一架。
原本事情不大,无非是一个见另一个能力不行有心提点,一时心急,不免呵斥了几句,谁想另一个当即翻脸,说她瞧自己不顺眼,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朝后。
老太太又给气得肝疼,这回不同以往,疼了大半天挪不了窝,心里忽然就慌了,盘算着忙了一年多,也没去做个体检,当即和医院约了时间。
院方安排病房,要求她住进去做详细检查,大概需要三四天光景。
王亚男两头搁不下,更惦记家里,原想叫个亲近的人过去照应,才一想起那亲侄儿玩世不恭地模样,即刻打消了念头,最后仍是拜托了苏沫。
苏沫才到新公司,需要时间熟悉各方面的情况,谁知安盛的独董任命合同已经下来,立时就有记者电话采访,或在写字楼大厅里等候拍照,一时间,她几乎成了风云人物。
王居安的电话无论如何也打不通,换了电话再打,他一听出是她就挂断电话,再问老张,老张也一筹莫展。这边却又受人委托,苏沫忽然体会到负债累累的滋味,人情债难还,左右逢源之后便是左右为难。
苏沫下了班,前往宋家大宅,宋天保见着她自然高兴,王亚男回不回家他也无所谓。
大晚上,苏沫不敢和他单独待着,哄着他在楼下大厅里画画下棋,一旁就是保姆间,两保姆不时端茶递水,倒也相安无事。只等这大孩子累了困了,回屋睡觉了,她才得以脱身。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王亚男却一直没回来,听说也不去公司,苏沫坐不住,抽了个空提早下班,往医院里瞧瞧情况,又想着老太太身边只带着两个秘书,一男一女,女的二十来岁,办事虽利落但生活上却还是姑娘家脾性,男的已入中年,有家有口有拖累,难免考虑不周,就自己炖了些汤水带过去。
王亚男住高干病房,苏沫一进门,就发现这老太太白头发多了,人也衰了,精神面貌非常萎靡,完全不同以往。
苏沫直觉事情不妙,再看旁边的两秘书,也都不苟言笑神情严肃,不好多问,只说了下天保的近况。
王亚男点一点头,半晌不出声,忽然凄凉开口:“我活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死就死了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那个累赘。”
苏沫暗自惊讶,小心翼翼问:“检查结果出来了?”
王亚男没做声,秘书替她答:“还没有,先是检查了肝脏,后来又说要做胃镜,昨天又才检查了胰腺……”
苏沫安慰:“结果没出来,说明没发现问题。”
王亚男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肯定有事,最近一直不舒服,是我没在意。”
苏沫一边舀汤,一边安慰:“您先放宽心,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这会子正是吃饭的点,王亚男却毫无胃口,护工送来的饭菜也被推到旁边,不吃不喝。其他人再怎样劝都不见效果,苏沫知她性情刚烈,拿捏语气说了句:“您嘴上说是舍不得天保,实际上还不是自己俱老怕死。”
几时有人和她这样说过话,王亚男听得一怔,立时瞧过来,神情尴尬,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往日的狠劲,两秘书都看着她俩不敢做声。
苏沫接着道:“要是真为天保好,不会人还没死,一只脚就先踩进棺材里等着。”
其他人更加不敢言语,王亚男忽然笑笑,叹气道:“把汤端过来吧,我尝尝你的手艺。”她喝了汤,勉强吃了点饭菜,又想这姑娘近日来几处奔波,还惦记着自己这边,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也算有心,而那亲侄儿却连一通问候的电话也没有,顿时感慨,心里头一暖,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苏沫只道:“还好,天保很懂事,听得进道理。”
王亚男说:“这么些人里,我看他也只听你的。”
苏沫心里一惊,笑道:“不会,他心肠好,对每个人都不错。”
王亚男不搭话。
正是沉默的当口,医生拿了检查结果进来,说查过的地方都没发现病灶,初步诊断是阑尾炎,做个普通手术就行。
王亚男听完精神一振,脸上阴霾全无,转头对苏沫笑道:“巧得很,你一来就有结果,”她心里高兴,又对旁人说,“小苏是我的福将。”
苏沫松了口气,却又要往宋天保那边赶。
出了医院,路过报摊,苏沫一眼看见今天的《南瞻日报》,忽想起那日记者的简短采访,一时兴起,买了份报纸翻开来瞧,她胡乱看了一回,还真在证券新闻的副刊里找到了相关报道,标题为,“30岁,南瞻市最年轻独董已经产生”,细看内容,除第一段介绍了她的出生年月、籍贯和工作近况以外,余下内容指出,她年龄较小,简历内容过少,具体身份无从知悉。
苏沫折回去,翻看另一份本地的《证券时报》,又找到一篇类似文章,但标题更加直接——“我市最年轻独董,身份存疑。”接下来甚至言明她今年不满三十,在南瞻的上市企业工作满打满算最多三年时间,和“具有五年以上法律、经济或者其他履行独立董事职责所必需的工作经验”的条例不相符合,再配上一张身着职业装的清丽小照,抛出疑问:“最年轻独董,究竟沾了谁的光?”
苏沫大致浏览一遍,所有质疑都在意料之中,由着媒体发几天牢骚,这事也就过了。
上了车,她把报纸直接扔后座,汽车还未发动,手机又响,苏沫以为是记者,本想委婉回绝,谁知那边直接道:“苏董,最近节节高升平步青云,可喜可贺啊。”
苏沫一听声音觉得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路征?”
路征笑道:“因为你的事,有记者跑来我这里挖料了。”
苏沫奇道:“跑去找你?为什么?”
“你忘了?我就猜着你已经忘了,”他仍是笑,“某年某月某夜,月黑风高,一位弱女子在某会所门外电话报警,引出一段风月案子……”
苏沫整个人愣住,心里砰砰乱跳,握着电话的手已不知不觉地颤抖。
路征又笑:“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大姐,你悠着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