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回到车里,拿纸巾擦了擦眼,过了一会仍没听见那边的动静,她发动汽车,嘈杂的马达声中,心思更加繁乱。
第二天,钟声一清早打来电话,开门见山说:“姐,我的东西不见了!”
苏沫还没起床,懒洋洋应付:“什么东西?”
“你说呢?”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同学说你最近来学校找了我好几次,你明知道我上周六回家了,你还来?”
“那又怎样?”
“姐,实话跟你说吧,我之前申请的几所美国大学,现在已经有消息了,只要签证下来,拿到那笔钱我就能买机票出国了。”
苏沫说:“三千万得买多少张机票啊,你这辈子都飞不完。”
“姐,”钟声在那边急得跺脚,“我现在就想出国,我知道姓王的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我打算拿了钱走人,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你不能这个时候跑来偷我的东西。”
苏沫揉揉额角:“什么偷不偷的,声声,别说那么难听。”
钟声气道:“不问自取,不是偷是什么?”
苏沫笑起来:“我去给你养的花翻翻土,你那盆花是不是经常翻土呀,难怪长得那么好。”
钟声耐着性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沫起床刷牙,含糊道:“上回,你一进门就盯着那盆花看,我一看,养得挺好,你说你这孩子,被子不叠,桌子不收拾,在家的时候别说养花了,吃饭喝水都是别人递到跟前,你就是个花骨朵,还要一屋子人养呢,怎么突然有那个闲心,你不是做这种细致活的人。”
钟声有些泄气,放软声音:“姐,你真聪明,好吧,我不要三千万,他愿意给多少我就拿多少,你把东西还我吧。”
苏沫簌了口,一边化妆一边叹息:“声声,别再糊弄我了,你姐我,吃的就是揣摩人心这碗饭。我以前不防你,是拿你当孩子,当你是亲妹,我要是有心防你,你半点便宜都讨不到,你连我都赢不了,怎么和那些人精斗?”
钟声不理会,直接道:“东西还我。”
“不在我这里,你也别存那些花花肠子了,对大家都好。”
钟声直接撂了电话,靠在窗户旁想了半天,气得胸前起伏,又把电话拨出去,等那头接了,问:“你真的爱我吗?”那边回了话,她又说“我也爱你,我这里有样东西,你一定喜欢,想不想看?”
苏沫去保顺上班,接连几天都心绪不宁,偏偏王亚男只要出门办事都会带着她,如果有重要事项,还不忘耐心提点,极具亲和力。苏沫受宠若惊,更无暇分心。期间,从蓉打电话来叫她去吃饭,等下班以后过去,她才知道赵祥庆也在。
三人边吃边聊,苏沫看见老赵心里就不舒坦,总想起王居安,不知道那人现在怎样,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就不由自主多看了老赵两眼,她看过去,老赵便也瞧过来,就是不说话。
从蓉对她笑道:“你嘴巴够严实啊,我们都是听了小道消息才知道。”
“什么?”苏沫装傻。
从蓉道:“别装了,上次董事们临时开会,你也在吧,一天之内天翻地覆,这么重要的事,我从你这里连点风声都没听到。”
苏沫道:“高层谈话,涉及到保密协议。”
从蓉笑:“少来!”
苏沫心里惦记着,问:“公司里最近又流传什么消息了?”
从蓉还没搭话,赵祥庆倒噗嗤一声乐了,越笑越起劲。
从蓉骂:“你毛病吧。”
“不是,”老赵摆摆手,“你想啊,那是什么年代呀,三十多年前啊,买菜买面打酱油都要排队,物资紧缺啊,各种计划限购,那时候钱多值钱,一只猪娃三分钱,结果呢,人一个男娃就要三千块!”他一拍桌子,“我就说嘛,老王这样会做生意,看来是遗传,当年老王他亲爹光卖娃就能发呀,三千块!”
苏沫心想:都传成这样了啊。
从蓉说:“我们这边的版本是,没给钱,白送。”
老赵说:“不,多少还是要给点的,不然人家图什么?”
从蓉心急,气道:“你跟我争这些有什么意义,”她看了苏沫一眼,“听听人家官方怎么说。”
苏沫却不能像这两位一样置身事外,低头扒饭:“我还没你们知道得多。”
从蓉收了笑,叹气:“看来是真的。”
老赵倒是神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
从蓉把他跟前的菜碟子拿开些:“就知道吃,老板一换,第一个被开的就是你。”
赵祥庆不说话,又去夹苏沫跟前的菜,从蓉把他的碗筷一并收缴,直接拿去厨房。赵祥庆闲下来,抽纸巾抹嘴,一言不发看着苏沫。
苏沫吃不下,搁了筷子。
老赵皮笑肉不笑:“苏董,最近气色不错。”
苏沫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不想问点什么?”
苏沫顿一顿,才道:“他……怎么样了?”
老赵摇头:“我不知道。”
苏沫看着他:“那你让我问什么?”
老赵笑:“我没想到你这么直接。”
苏沫白他一眼。
“好,不瞎说了,”赵祥庆收笑,“这些天老王一直没来公司,我打电话问司机,张老头像是人也衰了,话也说不利索,只说老王和他谈,谈完以后家也不回,现在找不着人。”
苏沫心里开始发慌,没做声。
赵祥庆认真瞧着她:“当时提名独董,高层不是没有争议,与公与私,他完全可以反对,但是据我了解,他投了赞成票,我估计,这事就连王亚男都没想到……”
苏沫再也待不住,匆忙起身道:“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今天谢谢了。”
下了楼,她上车拨电话,却再也拨不通。
夏日将至,夜空深远,零碎星光闪烁,若隐若现,更显寂静无边。
王居安坐了一宿的火车。
临时起意地从老张那里问来地址,买不到机票,也找不着卧铺,他不记得以前是否坐过这种绿皮火车,他的回忆里呈现出茫然状态,仿佛一个断层,而曾经他刻意忽略它的存在。
此时,刺眼的灯光,呼噜阵阵的邻座,杂乱而浑浊的空气,夜里昏暗的站台,又像是无形的命运之手营造的颠沛流离的梦境,无数次,他希望自己只是在一场不知谁的梦里,醒来后一切照旧。
火车途经数不清的城镇站点,到达目的地时艳阳高照,王居安抬头看去,站台旁的矮楼上支起的两个油漆斑驳的红色大字:云岗。
相比其他乘客的肩背手提,唯独他两手空空,浑浑噩噩之际,像是迷失在旅途中的过客。
火车站外边就是一条笔直官道,尘土飞扬,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建筑林立两旁。到了公交站台,却一直不见车来,旁边一个开三轮摩托的问:“你去哪里?”
“庙山。”
那人嗤笑:“去乡里你坐公汽?几天也到不了。”
“还有多远?”
“要看你到哪个湾子,我开过去至少五十分钟。”
“路熟吗?”
“熟,不讲价。”
王居安上了车,后座狭小,他弯腰曲背,一路颠簸,黄土拂面。
越往前行道路越窄,两旁的白桦树渐渐被成片农田取代,坑洼小道从繁密枝叶处向远方延伸,连接起数幢灰扑扑的矮楼。那人把车横在一滩水洼前:“过不去了,前面就是吴家湾。”
王居安给了钱,仍无让人找零的习惯,穿过坟场田野,费了些周折,他一路问过去,瞧见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位老人。老人头发花白,手脚不便,他跟前是一爿菜地,不远处一个农妇在地里摘菜,手掌宽厚粗糙沾染泥泞,地里的菜却鲜嫩水灵。
那农妇听见脚步,回头看见外乡人,道:“往前面就是农家乐,但是我们这里菜便宜,留着自家人吃的,不放农药,您买些过去让他们做。”
王居安说:“我不买菜,”他看一眼轮椅上的老人,问:“他就是吴久发?怎么手脚都给绑上了?”
农妇已经被人问习惯了,头也不抬道:“老年痴呆,不绑着他会到处走,腿脚也不方便,一把老骨头要是掉进田里不得了,”又说,“他是吴久发,你找他什么事?”
王居安不答反问:“他一直这样?”
“年前还好,现在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谁都不认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姑娘,我下头几个姊妹都出去做工了,难哦,只剩下我哪里都去不了,要有人看着他才行。”
王居安不说话。
农妇想起他先前的言语,不觉抬头细瞧过来,那外乡人正看向老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站了一会,转身往回走。农妇越瞧越感到不对劲,一时呆立,手中簸箕忽然落地,还带着露水的几条丝瓜莴苣滚落了一地,她喃喃念一句:“小五?”
王居安早已走远。
农妇追不及,只得喊:“等会,等会……”
他头也不回。
农妇还想追,又顾着老人,跑回来问:“爸,爸,你看见了吧,那是小五吧,爸,是不是小五回来了?”
吴久发眼神混沌:“小五?小五啊……”
农妇着急,嗓间带哭腔:“他从小就淘,头上两个漩,一岁多点就去玩炮仗,差点炸瞎眼,眉毛上一道印……”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妈死得早,我从小背着他,种地背着,上学背着,做饭也背着,我看着像他,我还认得他呀,那眉眼就像我们家的人……”
吴久发忽然清明了些:“老大,你哭了几十年,一直怪我把他卖了人,当时太穷,养不活……”
农妇见说不通,再往远眺,哪里还看得见人影,干脆一屁股坐田埂子上嚎啕大哭。
王居安径直走上大路,拦不着车,也没想着要去拦车。
日头当空,衬衣汗湿,黏在背心上,双脚却机械般的前行,他走了一下午,又瞧见火车站的那栋旧楼,这回却在公交站台上看见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王居安心念一动,上了车,晚间到达市区,随便找了家旅馆落脚。
陌生的房间,一切从简,窗外的世界却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当初来这里竞标,鲜衣怒马前呼后拥谈笑风生,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尘满面,鬓如霜。
这一晚半睡半醒,他清早起来,顿感空虚,无所事事地呆坐了小半日,勉强洗漱完,叫了辆出租车,前往西山寺。
庙里,香客盈门,佛龛前香烛环绕,一如当初,只是大和尚的禅房却没上次那样容易接近。
王居安才往里走,就被人拦住,王居安说:“我朋友姓苏,是住持的俗家亲戚,托我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年轻和尚进去请示,不多时出来回复:“住持师父说了,并不相识。”
王居安直接道:“我有段佛偈,一直想不太明白,特地大老远过来向住持请教。”
小和尚度他气势,网开一面:“正好住持今天得空,也许能见上一面,要不施主先跟我去前面添点香油钱?”
王居安捐了些钱,再过来时,正好看见那房门敞开一半,禅房里金碧辉煌,显然重新装修过,里间有个满脸油光肥头大耳的中年和尚,边打呵欠边踱着步。
王居安心里疑惑,小和尚倒乐淘淘地又进去一趟,不多时出来说:“住持请您过去说话。”
王居安道:“不是他。”
小和尚不解:“怎么不是?屋里那位就是我们住持。”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香客插嘴道:“你找以前的老主持?”那人摆手,“你来晚一步,老和尚上个月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