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耐克白tee,长到脚踝上方的牛仔裤,和足下一双匡威白跑鞋,已经知道自己在梦中。
若素觉得奇怪,她已许久不曾梦到大学时代。
可是今夜梦里,一切清晰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然而若素不愿自这梦中醒来,彼时彼刻,是她人生中最最幸福时刻。
若素的记忆,较别的孩童去得更早,即使蒙昧的托儿所时期,也有深刻印象。
若素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她,住在二十余平方米大的两万户房子里,厨房卫生间统统公用,自家水龙头需用一只吃空了的午餐肉盒子凿两只孔,套在上面,加一把铁将军,以免有贪小便宜的邻居偷用。
煤气也好,公用过道也好,统统是一样道理。
空间那样狭□□仄,可是若素一家却生活得颇惬意。
若素爸爸在一间邮局送报纸,收入不算高,贵在稳定,福利待遇也好。若素妈妈则在最最繁华热闹地段的一间绸布商店里做营业员,每日早出晚归,很少能照顾到女儿。可是绸布店效益极好,奖金丰厚,若素妈妈又好强,年纪轻轻已经身兼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两项荣誉,早早入了党,走路都似带风。
若素一向早上由妈妈送到学校里去,这时爸爸已经骑一部二十八寸绿色脚踏车,走街串巷,递送当日早报。
妈妈会得给若素笃一奶锅泡饭,饺两根酱黄瓜,拌上糖麻油,另煮两个白煮蛋,两母女一人一个。
放学时候,则换成若素爸爸来接若素。
若素坐在父亲大大绿色脚踏车后头,抱着他的腰,看沿街风景,倒退而去。回到家里,若素在楼上做作业,爸爸就在楼下烧菜,饭就在楼上电饭煲里煮着,也不要人看管。
人多嘴杂,永远有人家长里短的两万户老房子,左邻右舍也忍不住夸沈家是模范五好家庭,从没有听见小沈两夫妻骂过孩子一句。
只是幸福生活由来短暂,忽然一日,买布料做衣服便成为过时的生活方式,人人跑到商场里去买成衣。
曾经辉煌一时的布料零售行业,轰然崩溃。
绸布店关门的关门,转行的转行,一干营业员,面对一生中最艰难选择:去,或者留。
去,便买断几年工龄,然后自谋出路;留,便暂时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直到退休年龄。
这两种选择,不可谓不艰难。
对一群并无一技之长傍身的女营业员来说,尤是。
若素妈妈回到家里,夜不能昧,辗转反侧,与丈夫商量。
若素尚不知道母亲要做出艰难选择,只觉得家中气氛不同寻常的凝重。
等若素发现妈妈一直留在家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很晚才下班的时候,若素妈妈已经买断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工龄,下岗在家。
若素的十岁生日,就在压抑气氛中度过。
若素奶奶知道媳妇主动买断工龄,下岗回家,住在小儿子家的老太太独自乘公交车从老西门的楼梯间来到若素家,拉着媳妇的手,说,“蔚娟,你怎么这么傻?小素还在读书,这没有了你的收入,你叫定国怎么支撑一家门?”
婆媳两人相对痛哭。
哭过以后,若素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寻找工作机会。只是一个已经三十八岁的下岗营业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若素妈妈要去做保洁工,可是若素爸爸不同意。
“太辛苦了。”
好强的若素妈妈在家中待业三个月,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郁郁寡欢。
有小姐妹打电话来说,拿着低保,搓搓麻将没,跳跳舞,日脚也满好过的。
可是若素妈妈做不到。
直到若素爸爸过生日的时候。若素妈妈将沈爸爸赶离厨房,“一直都是你在操持家务,接小素放学,做晚饭,今天让我来。”
不料竟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来,一款扬州狮子头和一笼无锡汤包,最受两父女欢迎。
“妈妈真厉害!”十岁的若素大力夸赞,她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比饭店里的大厨师还厉害!”
“老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连若素爸爸都大感意外。结婚以后,因为工作关系,买菜烧饭,一向都是他的工作。
若素妈妈听了,眼睛一亮。
“我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和外婆学过几手,一直也没有机会施展。”即使在梦里,若素都能清晰感受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
晚上,若素隔着薄薄一堵墙,听见父母在外间小声商量。
随后母亲忙碌起来。
若素依旧上学放学,等到沈记汤包馆开张的时候,若素已经放暑假。
若素就在汤包馆里给母亲打下手,收款,上汤包,抹桌子。远远近近光顾过沈记汤包馆的客人,都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个伶俐懂事的孩子。落落大方,嘴巴又甜,简直成为汤包馆的另一招牌。
若素妈妈担心女儿辛苦,每每要赶若素回家学习,已长到母亲胸.口那么高的少女便微笑,“我放暑假嘛~等开学了,就没有时间陪妈妈了。”
自此起早贪黑,进货和面拌馅包汤包,不是不奔波劳累,然而一家和乐。
看得羡煞旁人。
后来若素考进大学,若素妈妈再不肯让女儿到汤包馆打下手,这样清秀漂亮的女儿,她不舍得让她委屈在小小的汤包馆里。
“去去去,和同学逛街看电影去。”妈妈周末总会得给若素一个信封,里头永远有若干现钞,足以叫同龄人忌妒。
可是若素见过母亲为赚钱所付出的辛苦劳动,并不舍得挥霍,只悄悄存起来。若素想,等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应该已有为数不小的一笔存款,可以带着父母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旅行,犒劳二老和自己。
若素在梦中苦笑,这梦境竟如此漫长,仿佛要演尽她的一生。
画面跳跃,有英俊少年,出现在梦里。
若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可是梦境里他的面容清晰,她仿佛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动,阳光洒在脸上,在下眼睑形成一片阴影,似一汪湖泊。
他喜欢若素,将若素介绍进亲戚家开的旅行社做市内游导游,带若素去那些豪华高档场所,参加派对,将若素介绍给他的朋友……
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幸福的时光,有疼爱她的父母,宠爱她的男朋友,轻松的兼职,指日可待的锦绣前程,直到——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毁了她的生活。
若素辗转,抗拒梦魇,可是梦境有自己主张,无数藤蔓,将若素拖入乌云密布的阴霾中。
那个男人站在阴霾的中央,冷冷声音问:
你是怎样认识爱德华·莱曼的?
他都要求你带他去什么景点参观?
他有没有提出比较特殊的要求?
你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
她被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
等到他们将她释放,她的世界,已经彻底翻覆,再回不到重前。
她几日几夜不归,父母急得发疯,可得来的消息,竟是她被公.安带走,并派人到居委和学校了解她的历史,外间风言风语,说她假借导游之名,行援助交际之实,向那些外国游客,出卖肉.体……
母亲气急攻心,脑溢血倒在汤包馆里,虽然救回一条命来,可是落得终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只好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变相失去工作。
若素咬紧牙关,想要醒来,却怎样也挣脱不开那些痛苦磨折,只能看着梦境里的沈若素,被人从一间审讯室转移到派出所,然后予以释放,看着她得知母亲中风瘫痪,哭得肝肠寸断,看着她强打精神回到学校,迎接她的,是一张冷冰冰的劝退通知书。
“……沈若素同学,你的事情在社会上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给本校百年历史抹黑……”
校园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对她指指点点……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英俊少年愧疚而闪避的眼神,以及,擦肩而过时,那伴在他身边的明丽少女的笑声……
她默默办理退学手续,回家与父亲一起,变卖家产,带着瘫痪的母亲,搬到无人认识的郊区赁屋而居。人到中年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得没有那么拮据,四十多岁的人,和一些年轻人一样,考特种驾照,开集装箱卡车,长途奔徙……
而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当过洗头妹,摆过地摊……只为了能就近照顾母亲。
突然,那个一直身在阴霾中男人,走进一片明亮中,向她伸出手来;
若素。
若素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声尖叫着醒来。
安亦哲!
那个象征她生命里趋之不去的阴霾的男人!
若素喘一口气,坐起身来,倒一杯水喝,平复如擂心跳。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晦气!
明天跟冯家姆妈要两支高香,烧给灶王爷,求个平安,若素想。